沒人知道怎麼教小孩(五):好心與壞心

2017/08/0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這會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也就要著手進行收尾。但這個尾巴,談的卻是「頭」,也就是道德動機的部分。

 

若要自己教自己,那有件事似乎很重要:你要心存善念,否則就會越教越壞了。但「道德動機」卻是整個倫理學最弱的一環,也是道德心理學最弱的一環。為什麼呢?

 

因為動機藏在心中,是主觀的,外人不可知,甚至當事人自己也不太清楚。像我們都知道有「惻隱之心」,小時候看到儒家這樣講,我們會想起自己惻隱心「爆發」的經驗。但那真的是惻隱之心嗎?是真的惻隱之心嗎?還是我們的一廂情願?

 

我還是先整理一下到此為止的小結論:在道德上,沒有人知道怎麼教小孩,我們只能試著教好自己,先觀察意見不同者與自己認定的壞人,再思考自己生活中的特殊經驗,進而和別人交換意見,慢慢的就能摸出一條路了。

 

但如果起心動念「不正」,也有可能越摸越歪,走向自以為是的邪路。有些人就認為只有自己和極少數人有良心,除了「我」以外的整個社會都病了,所以自己要為正義的理念奮戰。然後他們就開始彼此撕殺。

 

在旁人看來,這些人都是自以為宗教先知的神經病。我們也會這樣嗎?我們是否也可能是神經病?

 

善良

 

理論上,因為基因與(受基因影響的)生理結構,人在道德相關的動機上,應該有一定的相似,也就有某種客觀基礎。但這基礎有多大?又有多少部分和所謂的「良心」直接相關?

 

我可以直接告訴你答案:沒人能提出肯定的說法。這不是心理學家或腦科學家的問題,而是哲學家或倫理學家的責任。就算科學界觀察到多數人在道德行動前中後有某些特定心理傾向,哲學家或倫理學家也沒辦法確定那到底「算是什麼」。

 

這又回到本系列第一篇所提到的道德相對性問題,我們難以確定誰的「好」是真正的好。如果不知道誰的好是真正的好,我們又要怎麼說某種特定的心理傾向就是「善」呢?

 

所以爭什麼「性善論」、「性惡論」就沒啥意義了。或者只能擺爛的說:「觀察某些面向,當然就是性善,看到另外一些面向,自然就會覺得人性本惡。」但這種話等於什麼都沒講。(當然這種沒啥意義的分法還有更進階的版本:「傾向善的部分,就是人性,向惡的部分,就是動物性了。」)

 

真正的問題是,倫理學用詞的定義若無法穩定,你就無法拿心理學或腦科學的成果過來「比對」。而這「橋接」部分不成功,那品德培養過程就會出現問題。

 

在這我要先岔出去一下。就算有上述問題,倫理學還是一個有效的學門,因為倫理學可跳過這個階段去處理後頭的倫理學論證部分,而那些部分的成果,可以在缺乏明確善惡好壞對錯的定義之下,仍然有效。

 

但我這系列討論的不是倫理學(倫理學請看「所以說倫理學到底是什麼」),是要談教小孩、教自己,那解決(或處理)(或避免)這個橋接部分的問題,就會是個急待處理的任務。那該怎麼做?

 

我的想法是,找一把不漂亮,但好用的鑰匙。

 

多數人應該都知道自己講的「善良」是什麼。也應該認為自己擁有善良的一面。這可能是關於善良的「知識」(可以判斷別人是善良的,或自己是邪惡的),也可能是善良的「情緒衝動」。

 

在我們使用的語言中,「善良」與「善」或「良」不同,善良是個會被使用到的口語,而「善」或「良」單用時,通常會具有體制(不論可見或不可見)所賦予的嚴肅意義。

 

像是你看到有人主動提醒不識者前面的道路上有破洞,你可能會覺得那人「好善良哦!」但你大概不會說那人是「善」或「良」。「善」對一般人來說是種崇高的評等,有超自然意義,而「良」這個單字更是只會出現在成績單或某種評定表上的東西。

 

但兩字連用所形成的「善良」,不但沒有以交集或聯集的方式讓嚴肅感加倍,反而變得更加輕鬆、自在,好像個人就可以決定。那就從「善良」這概念出發吧。

 

前面提到,就算我們自認品性卑劣,也還是擁有善良的知識,足以判斷自己的不善良,以及他人的善良;所以並不是品性卑劣,就會失去「善良」的內在知識或情緒衝動。

 

但你可能會質疑:「有些大腦有問題的人,他會覺得自己很善良,但那種善良不是大家講的善良,像希特勒,或經常以善意為名來逼迫他人的傢伙。」

 

不過仔細想想,你會發現希特勒,或那些以善意為名而行惡事的人,他們真正有問題的都是外在行為,至於他們內在是否抱有善良的意念,還是很有討論空間的。

 

但上述質疑還是有價值,也指出了很重要的思考向度:希特勒或那些以善意為名而行惡的人,他們本身也認為善良是很重要的,所以才會以此概念為行動出發點。

 

所以,我們都認為「很輕鬆自在」的詞彙,卻居於道德上相對重要的地位。這會有風險嗎?有些學者可能認為不夠嚴謹的用詞代表我們沒有深入檢視過其概念,如果在其上蓋大廈,很可能會攤塌。

 

不過我認為「善良」正好相反,這可能是我們最有「共識」的概念(雖然我們前面一直避免使用「共識」這個詞),或說是想法最接近的部分。

 

要解釋我這個主張,需要運用一些倫理學方法。

 

想想我們什麼時候會稱一個人善良。像前面提到的「主動提醒不識者前面的道路上有破洞」、「餵路邊被綁著的狗喝水」,或是「一直注意捷運上危危顫顫的老太太是否須要協助」。

 

你當然可能對這些例子提出一些反論,像是「這些人可能別有居心」。但提出這樣的反論,也代表你認為這些外在行動「原則上」可以代表善良的特質,而要蓋掉這個特質以產生出不同的道德評價,還需要考量到其他的特質(某些進一步的價值判斷)。

 

所以你看到希特勒在餵路邊的貓狗喝水呢?你可能會評價他是想「做秀」,但這批評正是因為你認為這類行為能突顯出善良的特質,而希特勒不會是善良的,所以他「應該別有居心」。

 

再換個思考角度。希特勒本人若看到猶太人餵路邊的貓狗喝水,他或許仍會主張這突顯了猶太人本性的卑劣(「賤人就是矯情」),但正是因為「餵路邊的貓狗喝水」是「善良」的,而希特勒認為猶太人不可能是善良的,因此這行動一定是裝出來的,更突顯了猶太人的卑劣。

 

所以我們對於這些現象的爭點並不是在「善良」這個概念本身,而是如何評價與這概念對抗的其他負面概念。

 

那為何我們看來對善良會有共識?古代的倫理學者認為這種想法是「內建的」,可能是因為人類與動物的「形式」差異,也可能是人類「本質」上的特點。到了近代,會說是演化出來的生理特質所產生的共同現象,也許這種特質還合乎一些經濟學原理之類的。

 

這些說法我都尊重,但就像這篇前面提到的,就算科學家發現的現象的確存在或可能存在,但倫理學家自己這邊還搞不定。善良是個真實存在並被大量運用的道德概念,可是難以通過倫理學(其實是哲學)對於定義的檢驗。

 

我認為,雖然無法通過嚴格的定義檢驗,但善良還是可以在理論上做為某種依賴,並不是要依賴這概念來蓋大廈,而是這就會像是「疫苗」或「抗體」,可以在社群中產生道德作用。什麼意思?

 

我們已經知道,許多人都有善良的概念,而且對這概念的理解差不多,不太會起爭議,會爭的,都是其他特質是否「能」蓋掉善良。那換個角度來看,如果一百個人的社群中,有八十或九十個人都帶有類似的善良概念,這就會形成明顯的保護效果。

 

對善良有類似認知的人,就像有打過疫苗或帶有抗體的人。而疫苗不用100%的人都施打,也可能產生非常好的保護效果。

 

假設你是個死肥宅,你沒打某種病的疫苗,也沒得過病並產生抗體,但你平常會接觸到的五個人都打過疫苗或是病癒後產生抗體,那你基本上就不容易得那種病了,因為那五個人會成為保護你這個死肥宅的「長城」。

 

「善良」也有點類似這樣的狀況,只要你身邊多數的人都帶有某種善良的認知,你就會時時受到「糾正」與「保護」。就算你自己「沒有」,也不太容易出狀況。

 

這就可以回到我們最前頭提出的摘要:沒有人真的知道怎麼教小孩,我們只能先試著教好自己,先觀察意見不同者與自己認定的壞人,再比較思考自己生活中的特殊經驗,進而和別人交換意見,慢慢的就能摸出一條路了。但如果起心動念「不正」,看來也有可能越摸越歪,走向一種自以為是的邪路。

 

幸運的是,人類所處的社群只要夠大,資訊交流夠暢通,善良這概念就會成為社群的常見特質。就算我自己沒有,但三人行必有我師,我的道德動機就算可能存在偏誤,也會被社群不斷拉回來。

 

因此一個交流頻繁、活力十足的社群就很重要,而且這社群成員越多,就能帶來更強的「保護」效果。

 

負面考量

 

對於上述主張,你當然可以提出質疑:「人類社群還是會出現集體發蠢,並且遠離善良的狀況。納粹不就是?納粹之後也有文化大革命啊!」

 

沒錯,但你也知道,之後這種社群還是被「強制修正」了吧。人類社群的確可能出現壓制善良特質的狀況,而這種狀況通常和一種柏拉圖主義式(專有名詞,先別害怕)的思維有關,就是認為單一智者或先知的智慧可以引領人類社群,其他的意見都不再重要,「你只要相信領導」。

 

這當然就會出大包了。我這一整個系列談下來的,都可算是亞里斯多德主義式的觀點,這正好是和柏拉圖主義打對台的。柏拉圖主義的神人領導當然有其魅力,他們感覺也很會教小孩(柏拉圖的《理想國》就是最早談如何教小孩的名著),但教壞掉的機率實在太高了。還是走亞里斯多德路線,從現實經驗出發,慢慢來吧。

 

但在完結本系列的討論之前,我還要談道德養成的外向性。我在第一篇就題到,要教人實在太難了,我們只能先把自己教好;而一路談到最後,感覺我們把自己教好,在社群中就能發揮某種影響力,像是「對邪惡的抗體」之類的角色,能帶動他人改善。

 

但這做法還是相對被動,且會受到兩種人的威脅。第一種,是以善意為名而行惡事的人,第二種是缺乏改善自我企圖心的人。這兩者都是依賴其他社群成員而存活的自私者,想要掠奪他人的努力成果。

 

那應該如何「教」他們呢?我認為這已經踏出品德養成的領域,而進入道德對辯或道德互動的層次,這會是另一個主題,也就不是本系列所該處理的。別以為「教」與「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有時候還是要開扁的。

 

最後來總結本系列的要旨。我認為道德是種能力或技術,而養成這種能力需要透過自身的努力,並接納社群的經驗。這是種需要持續努力精進的技術,在發展上應該不會有終點(人人皆可成聖,但沒有人能真正成聖),也常有不進則退的現象。

 

所以,你若真想當個好人,應該會自顧不暇,大概也沒空去教人。但如果真練到某種程度,你會知道如何和下一代(或任何人)互動,因為這正是道德的本意。

 

所以「這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教小孩!」沒什麼直接的意義,卻很可能間接證明了講話的那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

 

 

系列回顧:

沒人知道怎麼教小孩(一):教壞小孩與教好小孩

沒人知道怎麼教小孩(二):好老師與壞老師

沒人知道怎麼教小孩(三):好爸爸與壞爸爸

沒人知道怎麼教小孩(四):好朋友與壞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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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老盧卡斯・克拉赫納畫作,Cranach the Elder Christ blessing the children;現存於瓦維爾堡博物館。公有領域

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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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渣文本周偉航,我要做一個超小型媒體「渣誌」,渣誌不是新聞評論媒體,而是以深入論述為主的知識性媒體。你可以視它為具有網路版與紙本的一人雜誌社,我預計每年推出50-60篇左右的網路版文章,以及2期紙本雜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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