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終點線》:因為接近死亡,更確信自己活著

2016/12/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你是為了什麼,而一路朝著終點奔去?

 

要談《決戰終點線》(RUSH),一定要從我的少年回憶說起。國三那年,當時的同學、後來的摯友推薦我看一部中視的卡通叫《閃電霹靂車》(新世紀GPX Cyber Formula),這部日本動畫描繪在不遠的未來,方程式賽車因為有電腦輔助,開發出各種酷炫機能和天馬行空的結構設計,甚至每小時飆上600公里。而劇情主軸圍繞著幾個車隊,參與一年又一年的賽季,不只把「人與機械」的科幻主題越談越深,對於勝負、生死、競爭和友情的一體兩面,乃至團隊情誼等等,都有深入的辯證。

 

那是對我來說最重要,也是這輩子最愛的卡通系列。從1991到2000年,《閃電霹靂車》一共推出5部曲,不只帶來熱血,讓我在高中大學時代看了好多年F1賽車,見證了舒馬克的紅色王朝,更讓年少的我思考了關於競逐、面對失敗,和向著所謂「夢想」奔去該是什麼姿態。越來越愛上電影之後,則一直在期待哪天能有一部片拍出賽車真正的魅力,不只是哲學和技術,還有那場上的風馳電擎,剎那間的緊繃感,選手間的情感張力……

 

2013年,我終於等到了《決戰終點線》。一部真正懂得賽車神髓的電影。而它竟然來自一段遠在我出生前的真人真事。

 

1976年的F1賽季,被譽為史上最戲劇性的雙雄爭霸。法拉利的尼基勞達(Niki Lauda)是前一屆世界冠軍,挑戰者詹姆斯杭特(James Hunt)則在該年剛剛轉隊到麥拉倫,「終於有一輛好車可以和他(勞達)一較高下了!」——不過杭特沒想到的是,先是賽季前半由勞達一路壓倒性領先,接著在第10站德國,他發生了重大車禍,昏迷送醫的途中一度被判定性命難保了,卻奇蹟似地只花42天就重返賽道。這段期間,杭特急起直追,到了最終戰日本賽前,勞達的積分已經只剩下3分領先……

 

《決戰終點線》一開場,就是1976年8月1日,惡名昭彰的德國紐伯林(Nürburgring)賽道上雨勢漸歇,兩位勁敵在起跑車陣裡,互相關注對方的輪胎選擇——雨胎軟,抓地力(摩擦力)較強,比較不會在濕地打滑,但萬一天氣一放晴,在乾熱賽道上磨損的程度會遠高於乾胎。賽車是耐力和體力的終極考驗,亦是尖端科技的比拚,更是意志力的堅持和戰術智慧的較量。而身為觀眾看得越久,越會了解上述這些門道,但透過動畫和電影,從戲劇的角度,更可以貼近人生。

 

片中勞達說:「每年25個選手平均會有兩人死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想參加這種競賽?(大概是)叛逆者,瘋子,還有夢想家吧!」40年前的F1安全性遠遠不比今日,死亡率高得嚇人,而這是一群燃燒自己,活在那極度亢奮的生死臨界間,因為接近死亡,更確信自己活著的狂徒。

 

這些狂徒也各有不同的運動哲學。譬如極為冷靜、自信和自律的尼基勞達,以及把每天當燦爛人生的最末尾、徹底享受賽車樂趣的詹姆斯杭特。電影裡,勞達理性得近乎冷酷,計算縝密,把車和人的狀態都掌握在手,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紮紮實實拿下冠軍杯。反之,杭特衝動的個性和拚命的神采,讓他更有明星魅力(及花名),而且對勝利非常貪婪,「在緊要關頭能毫不猶豫地冒險」,這最後一項往往是偉大運動員的一部分。

 

這兩人在彼德摩根的劇本裡,成了一動一靜、一明一暗,風與雲的對比、冰和火的較勁。而歷史更是幫了這故事一把:賽季前半的杭特雖然沒多少積分進帳,但從年初就頻頻奪下竿位(排位賽第一名,正賽可以在最前面起跑),而排位賽比的是單圈速度,亦即他的天份和短時間的爆發力是更強的。然而這段期間他又頻頻退賽,即使可能是因為車子不牢靠,但也在冥冥中反映了車手的性格。

 

另一方面,實事求是的勞達在事故之後,憑藉超人的意志力迅速康復,而且一回來就拿下第四名,之後也保持在有競爭力的區間。於是這場大對決裡,展現出更極致的英雄神采的其實是他。但最後在日本,又是因為慌亂和恐懼,因為非數學非理性的「心」的那一面,讓他決定自動退賽了。

 

而杭特則在那之後,面對磨壞的輪胎、破損的排檔桿和一手鮮血,竭力維持住步調,一路撐到最後證明自己。人心和數據,肉身與機械,是這項全世界最昂貴的運動核心處,永遠並存的矛與盾。太過放任你的直覺不但玩命,還無法氣長,但太拘泥於邏輯和數字,不但掩熄了冒險的豪氣,更如劇本所說:「從你開始計算機率的那一刻,你就摧毀這當中的樂趣了。你就殺死了這項運動(you kill the sport)」。

 

正如多少世事,在收與放,攻與守,左與右之間,找一個平衡點,氣息勻稱地一邊警覺,一邊前進,才能走得遠,才走得出自己的神采。片末的杭特問:「若不享受其中的樂趣,那拿下無數個獎杯、獎牌又有何意義?這樣算什麼勝利?」而勞達即使看著這位瀟灑公子,內心滿是感嘆,最後又真誠地說:「他是我唯一嫉妒過的人。」

 

《決戰終點線》巨大地收服我的,還在技術和美術層面。它捕捉到那賽道上瞬息萬變,肅殺緊繃的氣氛,對一個車迷而言那些跟拍角度、緊貼視線、開跑前朦朧的熱浪,都是熟悉的,但既然是電影(或卡通),更可以有無法存在於現實的視角:那草地上的低伏鏡頭,引擎室的運作結構,護目罩看出去的壓縮……一次又一次,這部電影實現了我的夢。

 

這是朗霍華在我心目中,最有神采的一次。他用復古的色調和光線,半寫實的擬實況轉播鏡頭,帶出片中所有「武戲」,我從來不知道他可以這麼熱血。至於文戲部分,要再回到彼得摩根——這位名編劇最初,是根本不預期會有大片商購買,以「完全沒有賽車場面」的想像在經營整個故事。於是從人物的性格、發跡的過程、各自的團隊氣氛和幾段喜趣,都搭建得極好。這樣一個揉合了天時地利,以及人心光芒的故事,即使是好幾個世代前的歷史了,卻比新世紀更亮眼。

 

而我相信,從一開始執筆的摩根,為這部熱血男兒劇埋入的核心,就是「愛情」。享盡豔福的杭特娶了世界級模特兒蘇西,卻無福享受尋常的關係;相對地,勞達的婚姻從兩人初會面到共結連理,到最後那場比賽的決定,都是更節制、卻堅韌的英雄柔情。而讓我愛上這部片的理由也在這,在最後一戰的心理鋪排:

 

在大雨中的富士賽道,勞達起跑,第二個世界冠軍在眼前了,只要別出大意外,應該不難衛冕。但在那極糟的視線中,湧動的霧水裡,恍惚的遠方烏雲之間,閃現在他腦海的,竟是妻子的臉。「幸福是(車手)最大的敵人,它讓你猶豫,因為從此以後,你有害怕失去的東西了。」然而當他毅然決定退賽,選擇珍惜自己的生命,離開車艙的他望向團隊身後妻子的雙眼,後者回以一個安然的笑。那是所有關於玩命、夢想、以及陪伴者內心掙扎的電影中,我所看過最美的畫面。

 

因為你懂,所以不願阻止我。但我當然知道你懂。我更願意為了你,在真正必要的時候,在死神面前承認自己的脆弱。

 

我還喜歡另一個小細節。最後決戰那天,早已離開杭特的蘇西,在地球另一端的電視面前,仍然守著轉播,最後流下開心的淚。人生的賽道那樣瞬息萬變,沒有誰一定能和誰共跑多久,但曾在場上相遇,就是參與過同一段時空的緣分。看到你還為夢想努力著,我當然要祝福你。

 

《決戰終點線》讓我極愛的,還有漢斯季默的配樂。好萊塢的第一把搖滾交椅,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烈火純粹的創作了,全片最完滿的曲目叫做〈Lost But Won〉——輸了比賽,但沒有輸掉人生。一部好的改編片懂得提煉人世發光的魂魄,不論是意志的對決,緣分的珍貴,或風的呼嘯聲響。而你究竟是為了什麼,一路朝著終點狂奔而去?

 

我想是為了,在那方格旗揮舞的地方,對等在那裡的那個人說一句:「我回來了」吧!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編輯:蔡宜蒨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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