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達尼號》:守住和你的約定,一百年

2016/10/1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蘿絲,聽我說,妳一定會離開這裡,過一個很好的人生,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看著他們長大。妳有一天會死去,但那是在很老很老的時候,安祥地躺在床上,而不是這裡,不是今天晚上。妳知道嗎?贏得那張船票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事,它把我帶向了妳,為此我滿懷感激。但現在請為我做一件事:答應我妳會活下去,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希望多渺茫,都不能放棄。請妳現在就答應我,然後永遠不要放下這個承諾!」

 

一晃眼,《鐵達尼號(Titanic)》上映即將滿二十年了。當初,全世界最會拍商業片的導演之一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結合了奇觀攝影、濃厚的時代追憶感、源自史實的災難片元素,和一對未來巨星在最核心處完美執行的愛情故事,打造出一艘「上帝也無法弄沉」的巨船,再把它折落海底,讓掀起的巨浪淹沒全球多少觀眾的眼眶。它的片長超過三小時,根本是以「我讓你們一半」的場次氣勢,拿下全球十八億的破紀錄票房。它帶起的是一場文化現象,不只沒看過的人忍不住跟風,無數看過不只一次的人,更是反覆入場。

 

二十年後,當初還不太能理解的男孩如我,變成影評人了。當初在奧斯卡台上振臂高呼「我是世界之王」的卡麥隆,以十二年後的下一部劇情片打破自己的紀錄;當初為了李奧納多.迪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瘋狂的國中女生,現在好多都當媽媽了。在這個特效早已不稀奇,災難無法更浩大,愛情故事更是難讓人感動的年代,回頭再看《鐵達尼號》,是時候來問問:它到底哪裡厲害?

 

答案很簡單,只有一句話,做起來卻是最難:這是個無懈可擊的商業故事。

 

且讓我先旁敲側擊,來談這部片對我的意義。十九年後的前陣子,當我在戲院看剛上映的經典翻拍《絕地七騎士(The Magnificent Seven)》,最讓我感慨的是,這部片是詹姆斯.霍納(James Horner)配樂的最後一部作品了。那些鼓的雀躍,笛的煙硝,銅管的悠揚,都讓人好生懷念。事實上當初,《鐵達尼號》能夠席捲全球,霍納的配樂是至關重要的因素:

 

從開場的蘇格蘭風笛(他的正字標記)帶起歷史的色澤,到不斷堆疊的合成器樂/人聲陪伴整艘船出航,再到主題旋律〈Rose〉的甜美如絲、如夢⋯⋯一整片音符之海,讓故事徜徉其上。而使我意識到那記憶的強烈,是在十年後《海角七號》的末尾,我發現魏導用漂亮的合唱,串起一幕大船將出港、故人永別離的戲,在那似曾相識之中,我確認了那樣的意象——巨船如城樓,載著滿懷故事的人們一大批一大批,即將航向遠方,而船上人和陸上人道別,鏡頭在遠處徘徊,看所有出發和送離的情緒交疊,那蓄勢待發的能量,真的不得了。

 

那是在迴旋不易的火車站月台,或更碎片化的機場室內,都拍不出來的。由此延伸,出海之後,《鐵達尼號》的故事被侷限在(汪洋中的)一小塊有限空間,角色們停佇原處,外在世界卻一直在「動」。對主角們而言,這是他們一成不變的人生一瞬,但因為彼此交會了,這瞬刻可以是轉捩點,讓各自的路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更重要的是,戲外的我們很清楚:這一切不會照他們預期進行。對船上多數人而言,這趟旅程就是人生的終點,是離世前最後的遊樂場時光。鐵達尼號一定得沉,不只是為了讓驚天特效有施展的藉口,還因為這就是史實。而卡麥隆選擇這題材,則是要讓整個沉船事件變成背景,變成故事的舞台,而非故事本身。

 

所以從開場我們就知道:這不是現在進行式而是倒敘。我們看到沉船的遺跡,看到有人在其中尋寶,知道女主角活下來,甚至連整個沉沒、斷折、拉扯的大怒神經過,都被模擬動畫告知。這樣事先的爆雷,是為什麼?答案是「操縱預期」。讓你我先知道會發生什麼,誰沒死掉,留下來的乘客等一下要面對什麼,當你不再在意大環境,拿掉未知,才會更注意角色們的心思、決策,動人的交集或命運的捉弄。甚至你的「已知」會反過來催化,讓你為某些作為更加喝采,嘆息,或眼眶紅。

 

更不用說,這樣的末日預想在電影前半,亦即冰山擦撞之前,是純粹的低頻音,它只默默在背景幫你為金童玉女的愛情故事,戴上憂傷的濾鏡。

 

驅動整艘《鐵達尼號》讓多少人在心底呼嘯,流淚,最後又心滿意足的是傑克與蘿絲的故事。在此,卡麥隆示範了一對戀愛角色的黃金設定:家道中落的富家女,被許配給家財萬貫但無趣至極、品味低劣、待人(下人和女人)如敝屣的富二代,這讓她對未來毫不抱希望、眼光黯淡,甚至說出:「對所有乘客來說,那是一艘夢想之船,對我而言它卻是一艘奴隸船,用鐵鍊綁著我,帶我回美國。」

 

與之匹配的,則是身無分文,個性奔放開朗,懂藝術又具備繪畫天份,欣賞精神價值還享受當下⋯⋯而且笑得很甜的傑克。這樣的藝術家浪子形象,是浪漫化的,他關心她、拯救她、理解她,又在適當的距離保持紳士風範,不過度干涉她。對受困高塔中的公主,他是騎士,是朝陽,是美好遠方的象徵和一切難題的解答。他沒有衝進王宮殺死魔王,而是鋪下台階,給公主充分的選擇自由。

 

妙的是,多年後的我們,因為知道有《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的存在,而當然明白了那樣的愛情中的童話成分。但無可否認的,那仍舊契合許多人心目中美好關係的想像。他們在財富、階級、教養等等這些「現實面」的條件上,位在天平兩端,但在品味、夢想、談話內容和待人態度等等精神面,又根本重合。這樣的兩個人,當然互相吸引,甚至在過程裡彼此影響,她帶出他紳士而亮麗的一面,他也引出她的自在豪爽。

 

所以故事後半,當沉船已成了命定——別忘記擦撞後不久,蘿絲已經從設計師口中聽說了「這艘船必沉無疑」,於是戲裡戲外所有懸念都蕩然不剩——小倆口的段落進入無止境的互相尋找、攜手奔逃、分開又合體、然後又逃又躲又緊緊牽著手⋯⋯那都是在堆疊最後一幕,生離死別的情緒。

 

而你我早就知道,蘿絲一定會活下來。所以真正的問題是:那傑克呢?雖然從老婆婆的神秘兮兮,你大概猜得到一二,仍要一路看著,直到李奧納多在那漂流的門板上,打著哆嗦講出文首那一大串話,呼應自己兩小時前說的「我比較擔心溫度急凍的海水,像一千把刀扎在身上的痛」(我猜當年看到這裡,沒有人還記得這件事吧),你只能絕望,不捨,和同悲。

 

其實,這麼久之後重讀,會發現上面那段話根本沒什麼特出之處。卡麥隆從來就不是個寫出經典文句的作者。但也因為如此,這場戲完美地讓我們看到「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在固定的時間內以選好的角度和節奏、順序說故事,讓你我在那一個情境裡,那樣的兩個人之間,那一段發現新世界的歷險過後,那麼絕望的片刻,會多麼深深被打動。而一切鋪陳,角色塑造,關係和觀眾認同的建立,都是為了這一刻。

 

也正是這樣的情感澎湃,讓全世界多少觀眾一次又一次重回,就為了重溫那種觸動。那正是這個戲劇形式獨有的,完整包覆的儀式性體驗。

 

末尾,《鐵達尼號》最後一個神奇的魔術,是把一段人倫災難中的悲傷戀曲,帶往(竟然能夠)滿足、微笑的結局。年老的蘿絲躺在那艘小艇,終於能夠心滿意足地闔眼,前往另一個世界了。而我們從身旁的照片中,看到她真的過了美好的一生,不但有很多孩子,去學了騎馬,甚至還會開飛機!那個沉睡在記憶中,沈睡在永恆秘密裡的男孩,用生命換來她的重生,而她不只未曾放棄,還好好珍惜了這一份禮,活過精彩的八十多年。

 

而我終於可以回答前面的疑問了。《鐵達尼號》之所以能打中那麼多觀眾的心弦,不只是視野震撼,不只有夢想交會,不只把人性的高亮卑微、細瑣掙扎都細細捕捉,更不只因為愛情之美。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窮小子追到富家女,而是一個受困心靈枷鎖的女孩,如何被啟發、帶領、扶持彼此,最後掌握人生。《鐵達尼號》真正的主角是蘿絲,這是個女性的成長寓言,即使這樣的視角不完全是新的,但卡麥隆不是個只「懂」男性觀眾的導演。這才是這部片票房達到普世性高點的,最關鍵成功因素。

 

但傑克終究說錯了一件事。當蘿絲過世的時候,她的確已經很老很老,躺在一張床上安祥地閉上眼,但那個地方不是別處,就是「這裡」。是他們共同所在的,他們第一次相遇的、而他永遠留下的地方。贏得那張船票不只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事,也是她的。這樣的約定,當然值得記住二十年,八十年,一百年,和更久更久。

 


責任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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