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本事】找門牌：給孤獨者書店

時間走到一半，透支未來的人／問著鏡中自己的臉：還要繼續尋找／一方不存在的門牌號碼

沉默良久，試圖出發，／哀哀詢問時光中那張斑駁的臉：／還要繼續尋找／一個不存在的自己嗎

　　　　　　　　　　　　　　　　　　　　　　　　──〈找門牌〉

詩是來自孫梓評的《法蘭克學派》，朗讀詩句的背景則在台中向上國中附近的審計新村，二號二樓，來訪這天正是陰天，我的手上拿著字跡清楚的住址，不知為何卻在頗具歷史的建物巷弄找不到二號在哪：「二號在八號樓上，樓梯走上來就是了。」幸好書店主人適時從雲端傳來一紙信息，指引方向，獲得解救。現在我一邊撰寫文章，一邊重讀這信息，感覺倒也像一首詩了，或是〈找門牌〉詩句的延伸，或是根本像劇本對白──它寫在一部叫做「給孤獨者」的劇齣，內容說的是關於自我、家庭、青春、遠方的故事。

實則給孤獨者書店的建物前身，是間蓋有二樓的員工宿舍，隔著短巷得以看到前棟與後棟的住家：規格類似，外觀一致，讓人聯想到典型的、模範的、關乎家庭的理想模型，同時散發某種嚴峻的時代況味。我所到訪的宿舍是兩房一廳一衛廚，這也是給孤獨者的內部配置，不知曾有多少家庭起居於此？那該是怎樣的成員組合呢？是不是像書店主人張豫來自的島嶼南方，有著父親、母親與張豫。翻出屋內整修前的照片，昔日牆上還留有卡通造型的貼紙，大概住過小學孩童吧！事實上給孤獨者書店大小約莫就是一間房，只是放在整體建物的歷史脈絡來看，它又不只是一間房，應該還有其它的。

大學念的是設計，現在的木質地板是後來張豫新鋪的，之前地面是民宅尋常可見的米色方磚。書店並不算大，卻擁有一扇明亮的對外窗，我很喜歡這窗，以及接著窗緣的座位。窗外直直對準一條靜巷，巷口有座廟宇牌坊，好奇怪卻沒找到廟。其實拜訪這天恰巧樓下也在進行市集，它讓我不斷去思考孤獨喧囂的界線在哪裡？也許給孤獨者書店的存在本身即是最好的回應吧。二〇一五年聖誕節左右，它詩一般地開業了。

為什麼會開書店？八年級的張豫來自高雄，同時是家中獨子，歷經台灣少年都會面臨的升學教育，他說以前下課常在書店翻找課外書籍，目的只為了尋覓一種素樸、直接的感動，而通常就只是一條書背書名、一行不完整的詩、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當時的他著迷孫梓評的詩，除了〈找門牌〉，也特喜歡〈辯詞〉，尤其是這句「星星是夜晚晴朗的辯詞」，現在他手上的這本《法蘭克學派》已經翻到脫頁了。主要是張豫與我的文學養成實在極度相似：一路新聞台、部落格、無名小站寫上去……七八年級生的講話方式，他提及以前還會在好友名單後面繫上一首詩。正是一個雨停的午後，我們有緣在給孤獨者書店指認彼此以青春讀物，張豫說：書就像一面鏡子、書店是一個細水長流的過程、而世界上最美的東西都是誠實的。

沒錯，給孤獨者書店展示的都是張豫想與這世界分享與這世界述說的：七等生、邱妙津……每一本書都躲著一條赤誠的靈魂、一顆炙熱的心跳。店裡四處也能見著張豫的字，他寫下的隻字片語，每個物件親自都為它補上說明。書店同時獨立發行刊物，取名《孤獨部首》。可以說書店就像張豫心靈內容的具象呈現，當然也是赤誠的炙熱的。

作為家中獨子，張豫說父母親是做工仔人，學歷雖然不高，在文字藝術方面對他卻是影響很深。從小是不用父母擔心的孩子，懂事且極受疼愛，以前上補習班，張豫說他永遠記得父親是第一個抵達接送的家長。其實我覺得這些陳述也是極為誠實、極具反思的，而且非常重要，這個特質又徹底顯示在張豫對於字、或者以字為媒介的各種表述形式的敏銳度：父親留在冰箱的字條，母親的讀報與日記，尤其是母親，張豫說：「全世界只有我看得懂我媽在寫什麼。」他秀出不同階段母親發送給他的訊息，比如簡訊：「大可愛回家溫暖有伴可玩笑」；或者手寫的信：「身時光好保握喔」。這是母親與張豫之間的暗號密語了，母子之情千絲萬縷，它藏在字裡行間，它藏在文字之內也在文字之外，張豫都仔仔細細留存下來。

出生九○年代的高雄鳳山，其後負笈北上念大學，刻正於台中營生自己的第一間書店，已經走過台灣大半圈的張豫，他說希望書店還可以給人一種「遠方」的感覺，遠方到底有多遠？那是什麼感覺？遠方是不是會有一張門牌，剛好是二號二樓？感覺外觀該是鵝黃的壁色，而裡面恰巧也住著一名給孤獨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