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猶太居民留下的痕跡

2018/07/0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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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剛抵達柏林時,我住的區是個富有歷史氣味的地方,而這種感覺是光走在路上就能夠感受得到的。才剛遷入沒多久,我在街道裡穿梭時,很快便發覺了這裡與眾不同之處。恰好那個學期在洪堡大學的語言中心上了一門選修課,叫作「歷史與當代故事」(德:Geschichte und Geschichten),課堂上每個同學都要就一個主題做五到十分鐘的口頭報告,我便趁此機會,對現在所住的地方進行了一番小小考察。

故事的舞台與人物

📷 圖:為柏林地鐵網截圖。圖右:拜仁區規劃圖;綠點:藝術作品「紀念之處」(德:Orte des Erinnerns)的掛牌;藍星由上而下:愛因斯坦故居、U4地鐵站、猶太會館紀念碑、施恩伯格市政廳。
Bayerisches Viertel(拜仁區)就座落於柏林地鐵網的西南邊,位於Berlin-Schöneberg此區域的北邊,這站Bayerischer Platz可以搭乘U-Bahn的U4或是U7抵達。
以拜仁廣場為中心,向外輻射出去的幾個街區範圍內,曾經住過許多在各個領域裡知名的人物,其一便是科學家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在德國威瑪共和時期的住所。另外在附近也有一個從前猶太會館(synagogue)的紀念碑,會館舊址現在是一座小學。Rathaus Schöneberg則是在拜仁區東南方向,從廣場即可與市政廳的大鐘塔遙遙相望。
📷 圖左:拜仁區創建人。圖上:二戰前拜仁區。圖下:戰後重建模型。圖右:拜仁廣場現況。
拜仁區的創建者是Georg Haberland,他在二十世紀初收購了這塊原本用於農作的土地,之後更親自將這個區域規劃、改建,為原本樸實無華的地段帶來了全然不同的風貌,使這個擁有現代華美建築的區域,在當時成為了各界名流居住的一時之選。當時在此居住的包括知名的文學家、科學家、藝術家、醫生以及律師等,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猶太裔,信奉自由主義的中產階級。
然而希特勒掌權之後對猶太人的迫害,致使許多此區的住民不只權利大量遭到限縮,後期更被迫送往集中營。而第二次世界大戰肆虐的戰火,也一併摧毀了此區的繁榮盛景,大量的空襲使得至少一半以上的建物被摧毀殆盡。一直到二戰結束後,市政府才又重新規劃此區,並設立各種紀念標誌,將這段歷史銘刻在日常生活的周遭。
📷 U4 Bayersicher Platz地鐵站出口以及月台即景。圖右上:U4六十年後與U7整併紀念牌。
位於拜仁廣場的北側,是目前已被列入文物保護(Denkmalschutz)的U4 Bayerischer Platz地鐵站出口。這條線早在二戰前即已通行,屬於當時的老地鐵網一環。在運行六十年以後,於此站正式與新建的U7線接軌。
在月台上處處可見老時光的蹤跡,磚牆上一幅幅黑白畫呈現了拜仁廣場的往昔風采,當時的名流仕女在廣場上或站或坐,孩子們在噴泉旁戲耍。另外,等候區椅子特意留下仿古式的木椅,月台中央也設置了仿造當時剪票口的寬柱子,上頭紀錄了地鐵站以及此區的歷史與風貌。
順帶一提,這條線的車廂很少,應該是載客量不大的緣故,但是小小的車廂坐起來卻相當舒適。晚上末班車也是十二點半就結束了,我曾經因為沒注意到這點,晚上多花了一個多小時轉車回家⋯⋯
📷 曾居住於拜仁區的各界知名人士。照片攝於U7 Bayerischer Platz地鐵站內部。
從U4月台可以直接通到U7的月台,而在U7 Bayerischer Platz的站內,沿著牆壁則可以看到一幅幅照片,佐上文字介紹,就像是走在歷史的甬道裡。我非常喜歡這裡的設計,彎過一個轉角,就看見拜仁廣場今昔風貌的轉換。再往右拐個彎,就看見愛因斯坦帶著圓頂禮帽朝著我走來,他的隔壁是Karl Hofer這名畫家,我現在住的地方就是這位藝術家故居的隔壁,也算是跨越時空的鄰居緣。
住在這個街區一件很棒的事情,大概就是能夠透過這些牆上的故址資訊,得知哪些人曾經住在路上轉角的哪一處,然後想著,是不是每日去超市的時候都會經過呢?像是小時候許多人大概也玩過的尋寶遊戲,有時我會把住址記在心上,然後循著路去找,通常能夠在建築物的外牆上發現一個或大或小的掛牌,上面寫著幾年到幾年,這裡曾經住了誰誰誰,職業是什麼。而這大概也可能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紀念這個人,為了讓像我一樣的旅居者,也能窺見一些歷史遺留下的足跡吧。
除了門牆上的黃銅紀念牌外,德國藝術家也為了這些受害的猶太人發明了一項藝術形式,叫做「絆腳石」(德:Stolperstein/Stolperschwelle,詳細介紹見wiki)。這些絆腳石並不真的是石頭,而是鑲嵌在地面上的黃銅紀念牌,上面寫有受害的猶太人姓名。據發起人的說法,他希望藉由這種形式讓行人停下腳步,並在彎腰查看姓名時,同時向鞠躬的姿態向受難者致意。
有一天我也在巷口的轉角發現了這塊絆腳石,於是我彎下腰,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名字,想著嗨你好,真榮幸成為你的鄰居,請多多指教。
我要追念的是⋯⋯
剛遷入居所的第一天,陽光明媚,草草把行李分門別類放好以後,就迫不及待地出門探險。想起還在台灣的時候,用google map的街景圖大致上看了一下住的地方,什麼端倪也沒瞧出來,只看見一整牆的塗鴉。原本還很擔心是什麼嬉皮文化的集散地,雖然新鮮,不過對我而言好像有點過於刺激。來了以後,才發現那是一所小學的體育館,而牆上畫的都是當時的學童的上課光景,其中不意外地有許多猶太家庭的孩子。
從這件事情我也汲取到教訓,就是對塗鴉的刻板印象,竟然也讓當初的我心裡萌生一股毫無來由的不安,擔心治安問題,擔心生活環境是不是「不夠單純」。虧我人文學科讀了五年,人文關懷怎麼竟也沒讓我摒棄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化歧視呢。我信步走在兩側綠油油的人行道上,一面這樣懺悔著,一面被前方佇立著的紀念碑吸引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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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各種不同大小的四方體堆疊而成,乍看之下是個設置於室外的現代藝術品,細看,才發現右下角的方塊上浮刻了這樣的字句:「Hier stand die 1909 erbaute Synagoge der judischen Gemeinde.(此處為建於一九〇九年之猶太會堂遺址。)」
我難掩心中的激動。這是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我就要生活在這個地方,這個幾十年前,有群受國家迫害的居民所生活過的空間。這與從前造訪柏林,造訪各處紀念館的意義大相逕庭。這塊紀念碑就這麼靜靜地立在小學的藩籬外邊,沐浴在陽光底下,彷彿此處未曾受戰火肆虐,彷彿這樣的祥和寧靜就這樣綿延了數十年,數百年,而兒童的歡笑嘻鬧聲依舊飄揚在溫熱的空氣中。
隔著藩籬瞧見那幢長相端正的校舍,而當年巍峨的猶太會館,早已不復見。再繼續向前行,沒幾步路,就可以望見小學的遊戲場邊,有道紅磚砌成的圍牆。這道牆乍看之下極不起眼,我也是在U-bhf的牆上看見照片與介紹後,才赫然發覺原來這牆的誕生,也有其緣由。為了紀念那些受迫害的猶太居民,後來校方便召集了全校的學童,進行了一場盛大的追思儀式:每位學童都選擇一名自己想追念的猶太居民,在磚頭上寫上其姓氏與生卒年,再親手將磚頭堆疊成牆。
看著孩子歪歪斜斜的字跡,其中有些還寫了:「Ich denk an...(我要追念的是...)」暖心之餘,總覺得,心頭酸酸澀澀的。
我會捎信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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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小學,在路口轉過彎,抬眼一瞧,忽然瞧見相當令人興味盎然的東西:街燈下掛著一塊塊牌子,上面寫了一些類似引注的文句。我湊近仔細讀著,離我最近的那塊上面寫著:「Nun ist es soweit, morgen muß ich fort u. das trifft mich natürlich sehr schwer, (...) Ich werde Dir schreiben...(終於到了現在這個時刻,明天我就要動身了,我的心情自然是萬分沈重,〔⋯⋯〕我會捎信給你的⋯⋯)」
右下角記載了這是在1942年1月16日,某位猶太居民在被驅逐至集中營前所寫的家書。我繞到另一側去,發現了一封信的圖樣,簡簡單單地躺在鮮黃色的背景上。我看著這孩童塗鴉般的可愛標誌,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穿梭在巷弄間,著了魔似的讀這些牌子,發現除了信之外,有更多是當時的法律如何褫奪猶太人的基本權利,而與內容相對應的圖案,則是繪製於牌子的背面。像是另一個畫了小黑板的牌子,就是關於禁止猶太學童繼續上學的法條。
原來這是1993年,藝術家Renata Stih和Frieder Schnock的藝術作品,名稱是「Orte des Erinnerns(追憶之地)」。作品意在將歷史融入這塊區域,並以兒童的角度呈現,讓孩子從小便能親近,更不用說遺忘這段殘忍而黑暗的過去。對此我相當折服,覺得這追憶之地,不僅因著這些色彩斑斕的牌子而持續延續著生命,更讓這段灰暗的過往,隱約閃爍出彩虹的光亮。
我們曾一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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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拜仁廣場的正對面,也是U-bhf的其中一個出口的二樓,有間招牌相當不明顯的咖啡廳,名為「Cafe Haberland」。這間以拜仁區之父命名的咖啡館,卻顯得相當低調謙抑,尤其是因為一樓有另一間咖啡廳,讓人有些無所適從,是到網路上再三確認之後,我才敢推開門走上二樓去。
一上了樓梯,我就為整牆的照片所震懾。鮮豔大膽的紅色是室內主要色調,映襯出黑白照片的某些悽惻與無奈。從樓梯口出來,視野豁然開朗,室內空間相當寬闊,右手邊一大片玻璃窗上,豪邁地開展整個拜仁區的規劃圖。除了一般用餐區的座位外,斜對角的寬闊空間也有三四處長相奇異的桌子,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視聽區。另外,漆成紅色的牆柱上也掛有類似老式電話亭的東西,拿起話筒模樣的東西,點選螢幕上的選單,就可以聽到各種演講、歌曲、詩文朗讀,都是與這個區相關的主題。
我坐下來,點了杯義式濃縮,就拿起聽筒,一聽就聽上半個小時。內容相當豐富,豐富到我懷疑連續造訪此處,耗掉三四個午後時光才可能完整地探索完畢。而視聽區還有紀錄片,與各種訪談影片,我覺得最貼心之處,是以地圖互動性地標出影片所記錄的事件,地點離這間咖啡廳多遠,以及如何抵達。這根本就是金手指啊!
這間咖啡廳貌似是拜仁區的紀念協會(或是什麼法人組織)開的,此處的史料極為豐富,又做得極活潑、質量很好,就連小孩子大概都能玩得很盡興。如果真的想了解這區的歷史,非常推薦來一趟。此處除了咖啡飲品、蛋糕甜點外,也供應正餐熱食,值得造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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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自己尚未親自走訪的市政廳(Rathaus Schöneberg)裡,則設有常設展「Wir waren Nachbarn(我們曾一同生活)」。在寬闊的大廳裡,有一百五十二名猶太居民的生平資料、照片集可供翻閱,此外也有一整面牆的名牌悼念區。我一直想著,在離開前,總要找天去拜訪吧,我隔了幾十年光陰的鄰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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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sin
Hsin
文學系叛逃生,現居柏林,正為人生中第一個屬於自己的神經語言學研究焦頭爛額中。寫作曾是興趣,擱筆十年後,現在成了活下去無可或缺的養分。 #https://hsin-nish.weeb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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