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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渣文本的人渣論（十）：控制狂

在本系列第七篇談的是「佔有狂」，而佔有狂還有一種進化的版本。這種進化後的惡人想佔有的並不只是具體的人事物，這些人想佔有的是「權力」，也就是地位與制度。因為並沒有準確的詞彙可以描述這種人，所以我使用「控制狂」這個口語詞彙，來專指這種我想要討論的惡人。

我所說的「控制狂」，對於權力是異常的貪婪。若以宗教團體為例，我們前一篇討論的「愚者」，會是迷信的信徒；之前討論過的「不受教者」，會是那些尋求方便法門的懶散信徒；而「道德納粹」，則是教團的左右護法；「自大狂」，當然就是是神壇上的那位偶像或教主；而我所說的「控制狂」，就是站在神壇旁邊，幫自大狂設想計策的那位。

在充滿權力誘惑的宗教、政治或商業團體中，都常會有控制狂，但你通常沒辦法直接掌握到他們的邪惡，因為相對於其他的惡人，他們擁有較高的智力與能力。而且控制狂與「偽君子」有不太一樣，因為偽君子知道自己是壞人，但控制狂並不知道。

控制狂相信自己是好人，是為了大家好。這就麻煩了。

多數人都受到控制狂的影響，卻很少有人真正和他們交手過，因為大多數人都被他們「控制」得好好的，很少察覺自己被控制。

就形式來說，控制狂是慢慢長成的。他原本可能只有控制欲，在權力擴張的過程中慢慢轉變成為一種習慣，隨著爬上高位而越來越不可自拔。在一個被控制狂掌握的制度體系中，他們可說是意識形態金字塔的真正動力來源（名義上的領袖可能是他的傀儡），也是少數意志的增幅放大器。

控制狂能充分利用組織制度，將個人的起心動念營造成集體狂潮。你雖然會想到一些網路帶風向的人，但網路因為「去中心化」，所以並沒有那麼容易帶風向。文化大革命這類由制度與中心帶動的狂熱，會更符合控制狂的定義。

當然，控制狂如果沒有正面的貢獻，也不可能維持權力，相對來說，一個活躍的社群，也通常需要控制狂在高層時時刺激內部的運作，否則社群可能會失去創新或生產能力。在一個還處於成長期的團隊，控制狂只要能力夠且運氣好，就可能創造出不可思議的成果，而強化團隊對他的信任與進一步的授權。因為大家都認為是他打下江山的。

因此在社群或團隊因控制狂的失策走下坡之前，也就是控制狂還沒有破功之前，社群成員會感謝控制狂的付出，並在道德上給他正面的評價。不過，就算在其他成員都已經對社群的核心價值感到動搖，甚至連名義領袖（「教主」）本人都開始動搖時，控制狂仍會堅持信念，試圖穩住一切，因為他是權力的真正擁有者，也會是現行制度的悍衛者。

相對來說，如果教主仍在，卻少了控制狂的支持，那一個穩定的社群仍然可能會突然「地動山搖」。許多團隊流失一兩個管理階層後就突然百病叢生，甚至直接瓦解，都是因為他們並未正確評估這一兩個管理階層的存在價值與權力位置。如果這些管理階層展現的實質影響力超出他們的位子的職權太多，那很可能代表他們正是控制狂。而一個良善的有能者，會在離開時想辦法讓自己離開的衝擊降到最低。

看完以上描述，你可能會想到某些影視作品中會出現的角色，然而這些「壞宰相」「弄臣」的角色設定，可能會誤導你對於控制狂的認知。在現實生活中，控制狂為了保持影響力，他們的形象可能比「偽君子」還來得正面，甚至能獲得更廣泛的信任。前面已經提過，他們自以為是好人，看起來也像真的好人。

但就倫理學的標準來說，他們並不是好人。他們的行為有以下的幾個特質，而這些特質是潛在的不安因子。

首先，他們會想辦法讓自身的目的轉化成為團體的目的。他們在內部爭議的場合中，會強勢主導討論與議題形成，並透過制度將自身的想法形塑成團體的共識。就是開放大家討論，但最後都是吃他想吃的，去他想去他的，玩他想玩的。

他們不見得會爭取當名義上的主席，而更像是個真實的主席或大印在手的祕書長，他們會透過議事技巧影響溝通流程與最後結果。雖然這不代表其他成員的意見都會被刻意扭曲或忽略，但大致會照他設想的格局來走。也就是說，你以為你提的是自己的意見，其實一切早在他的掌握中，他可能很久之前就讓你習慣某些思維模式，或是接受他的個人偏好。

控制狂也不會害怕內部溝通時的衝突與挑戰，厲害的控制狂甚至會讓衝突和挑戰變成他安排的一場戲，表面是對他的批判與阻力，實際上卻能讓他獲得更廣泛的授權，是他往前一步、排除異已的推力。你可能開過一些會，本來會中有人要發難、大鳴大放的，但最後都被借力使力，反而變成歌功頌德大會，那就是控制狂在展現影響力了。

控制狂的第二種特質，就是在對外爭議的過程中，會避免曝露自己，以免受到傷害。社群或團體總是可能和其他社群起爭端，在這種對外戰爭時，控制狂也會試圖主導戰局，但會避免讓自己曝露在對手的攻擊範圍中，在追求戰果之餘，也會努力的保存自己實力。

如果打贏了，控制狂自己當然大大得分，如果打輸了，那也沒損失，反而因為社群內其他成員有所折損，而讓自己的實力相對提升了。商業團體比較常出現這種搶功狀況，在後面出嘴分紅，打壞掉又像沒他的事。

控制狂的第三種特質，就是不論對外或對內，萬一集體行動結果不理想，要究責時，控制狂若是無法脫身，就會承擔錯誤與責任，甚至是主動承擔錯誤與責任。但這樣的承擔會很快的轉換成為他的「資本」，讓他可以快速重拾大權，甚至將這種承擔解釋為犧牲，來進一步擴張自己的影響力。

他不是因為自認有錯而認錯，而是為了維持權力而認錯，這種下詔罪己，有時還會比速度，在你還沒想到他之前，他就先出來認錯，還認到其他成員都覺得沒有必要，再加油就好。這樣他就達成目的了。

看過上面的控制狂特質描述，我想許多人還是認為這種人沒有太大問題，就是比較「積極」、「向上」，不算是道德錯誤，甚至在某種功利價值觀之下，還會肯定這種領導者。不過控制狂在道德上有幾個問題，雖非必然發生，但也是很難避免的。

第一個問題，是控制狂會讓社群成員覺得他極度重要，不能少了他，於是開始縱容他的惡行。

控制狂成長到某種程度後，會在社群內擁有相對較高的權力，只要權力上升到失去平衡或監督的那個關鍵點，他就會走向腐化。不用到絕對的權力，就可能出現絕對的腐化。

人類的社會制度本身總是帶有漏洞，會吸引有權者濫用權力，所以人類又匆忙的在各種制度中加入防弊措施。而我們在多數狀況下，只能透過法律和道德規則來避免人在操作制度時走向腐化，不過，因為控制狂本身很可能也控制了社群的立法權與道德裁量權，在缺乏「三權分立」的狀況下，當然很容易「一路玩到掛」。

第二個問題，是控制狂的強勢主導，會讓團體失去反省檢討的機制，變得越來越父權。一個良性的社群會存在廣泛的意見交流，但是在控制狂主導的社群，交流形式會變得僵化（SOP化），成為受到壓制的溝通，這樣會溝通的效果越來越弱化。比如堅持採用把所有人拉來小房間開會的傳統模式，而不肯接受網路視訊或通訊軟體的群組討論。

一旦溝通流於僵化的形式，其效果可能被高估，而成本也不斷提升，最後整個系統不再是為了滿足社群整體或社群成員的需求，只是為了維持控制狂或特定集團的權力。一個社群走到這種地步，也必然衰亡。

第三個問題是，為了維持自身的權力，控制狂會在社群制度中設定特殊的保障機制，讓團體一失去他們就會運作困難，甚至當機。這會弱化社群的競爭力，若是持續下去，這種保障機制很可能從保障「權力」變成保障「權益」，成為社群的癌細胞，一發不可收拾。

縱觀以上三點，你應該也清楚控制狂的威脅是全面性的，沒有社群成員能夠倖免，所以還是要想辦法解決他們的問題。但該怎麼做呢？

當你察覺某人是控制狂的時候，他往往已經成為權力的巨獸，如果你在社群之中直接挑戰他，很可能因為權力不對等，而被他直接宰了。所以有些人認為，面對這種邪惡的掌權者，你應該讓自己變強，等到自己夠強，就能打敗他，或許取而代之。

不過依我個人的觀察經驗，當充滿正義感與自信的孩子踏上變強之路，如果他還真的一路走到最後，甚至擁有和控制狂相同的權力，那麼他往往也已經變成控制狂，另一個控制狂。

這有點諷刺與無奈，因為現行制度常是控制狂設計的，因此你在制度中一路往前走，就可能會被制度形塑成控制狂。這也是許多熱血青年投入選舉政治之後，只要一路選都一路存活，最後往往也變成「那種政客」的原因。

但不變強，還是很難對抗擁有權力的控制狂啊，所以你能夠採取的策略，大概就只有以下三種。

首先，當然是想辦法在他變強之前就解決他。有控制狂傾向的人，通常都會積極的爭取團隊的主導權，即便這個團隊只有三五人，他還是會想辦法讓其他人把決策權交給他。當然並非所有領袖型的或主導型的人物都會是控制狂，但你可以同時建立防弊的機制，避免他拿到權力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他一有動作，你就持續跟進對抗。

那碰到比你還強大的控制狂呢？最好還是不要硬拼，而是找比他更強大的權力解決他。這個更高的權力，可能是社群的名義領袖（找皇上來解決胡惟庸囉！），但這領袖也有可能是自大狂，鬧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因此你也可以找外來社群或團體中的強勢者來批判他，比如說競爭社群（找A政黨的領袖來批判B政黨的控制狂）或是高位社群（軍隊裡營級的控制狂，就交給旅級的督導）中良性的批判者。並非擁有權力的人都是控制狂，有些掌權者正是因為人品與能力獲得廣泛信任，而被眾人授權任事，這種人會是控制狂最麻煩的對手。

最後就是讓自己變強，但在變強的過程不要停止注視控制狂。許多政治青年在權力遊戲中慢慢變成控制狂，是在過程中迷失自己，忘了自己的高階目的性，總是用「這是為了變強」當理由，採取了太多妥協的手段。

有時因為不妥協而輸，也沒啥大不了。但我清楚這也完全不是因為怕輸，而是因為權力的誘惑太大。我和一些離開體制，或站在外圍監督的朋友，或許就是因為沒有真正變強，沒有真正拿到權力，所以才沒有成為控制狂。我也看過許多從政的朋友，正是因為不斷妥協而成為控制狂，直到他被更強的人打敗，或是被自己的貪婪打敗，他才發現這種妥協正是造成他由善轉惡的根本原因。

可是這種人往往「回不去了」。他們就算輸了權力，也戒不掉控制的癮，最後只能在空虛的場所，抱持著無路可出的怨恨。他們還想控制什麼，卻連自己的憤怒都控制不了。到了這種程度，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