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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講的不是道德：《還願》有辜負誰嗎？

赤燭遊戲製作的遊戲《還願》因為被發現「習近平小熊維尼」的素材，引起廣泛討論和媒體關注。在相關報導中，有不具名的業者說赤燭「辜負了合作對象的信任」，也影響投資意願，「中國許多投資機構因為此事件都與台灣創業公司一刀兩斷，『全都看也不看直接廢』。」

而說起「辜負了合作對象的信任」？我是挺有經驗的。

我還記得我初期做《民國無雙》時，拿了自己的錢來投資，在智冠某個朋友的介紹下，外包了我的美術給某臺灣的美術外包商，他說兩個月完成，然後他拖了我七個月，完成時，我看到的美術超爛，根本不能用。

那也算了，後來我在別的遊戲裡，看到我發包的美術被另一個遊戲重用，要不他就是拿我發包的美術去自己做遊戲，要不就是他把我錢弄的東西，賣了兩次。

後來我做遊戲，畢竟有點名氣，也有不少人來接觸我，不少都說，其實我做得那麼受中國人歡迎，很容易拿到中國資金；又跟我說，他認識哪裡的政要，他玩過也覺得不錯，只要稍為避忌一下某些內容我也能賺人民幣。某個國民黨的人則過來坦白問我，我是否要給一些中國相關的機構投資呢？那就可以得到很多投資了。我當時答，好啊，請給我投資，我挺欣賞共產黨的，可是要投到51%以上就不行了，因為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東西，我有利潤可以分給你，但我不會給你控制我的權力，控制我的內容，門也沒有。就這樣好像最後都沒投我公司。

之後我在香港，也有人跑來提供一些團隊、人力，說要幫我做遊戲，又說已聯絡了中共甚麼大官，說我的遊戲可以賣那邊。然後講了一堆，丟我一張合約，那張合約說我這遊戲的權力是他們投資方的，我不能另外再做遊戲，我看到了那張合約我就不簽，之後也沒下文了。

我又賠了錢，又沒了這麼多投資，我家裡也窮，拿回了一些垃圾，浪費了不少時間，所以呢？我也不會跑去怪別人，或者像那樣大呼自己好可憐，就是我自己對臺灣不熟，對商業不熟，要怪就怪自己，每個老闆的責任都在自己。亂信人是我的責任，我自己選擇了「民國」這種中國題材，而面對每個投資都想在政治上控制我，也是我的責任。

我就自己收拾，開始改商業模式，改商品，改商業對象，慢慢的重新做起來就好了，慢慢的也有了別的資金來源和生意，慢慢的也能夠生存下來，養了些人。我知道創業之難，我自然會知道《還願》的處境。如果當年，我接受了這些合約或資金，那放在那邊的被壓迫就不是赤燭，而是我了。

如果我接受了那些資金，你們會看到的就不是陽春的《民國無雙》，而是可能有很好的３Ｄ動畫、豪華的民國無雙吧？我也曾想像過這樣的可能性，但我不後悔，那個陽春天天被人罵「這樣畫面的遊戲我才不玩」的美術，大家再看不起也好，這陽春的東西，背後畢竟給了我不被別人控制的尊嚴。

我接受了商業世界就是那麼殘酷和沒有道理的，就像那個美術代理，一開始拖了我的時間，給了我垃圾，再把賣給我的東西再賣一次。

難道這又不是「臺灣公司辜負了外資」嗎？我香港人也是外資吧，還是中國資金算外資，我香港人就不是外資？這種事業在商業上本來就十常八九，大家做得生意就要接受你跟誰合作都有風險，中國資金投資臺灣的團隊，或者中國資金賣中國的市場，當然也有風險吧？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在投資的時候，要計算進去的，你決定了要投錢，風險就在你身上，我當年決定花些錢在臺灣美術，然後變成這樣，是我的錯。今天中國資金投在臺灣團隊，然後發生了甚麼結果，也是他們自己的錯。

因為我自己真的有賠錢在臺灣的美術團隊上，我想我有資格去評論。既然投資人明知你賣的市場是個動不動政府就會起乩的市場，你的產品本來就隨時有賣不出去甚至禁賣的政治風險，這是你在投資時，已知道的事；投資的對象，之前做的作品本身就有歷史政治意味，所以這風險是投資時已知道的。就像挖金礦可能挖到的金很少，去做比特幣礦場比特幣會跌，投資橡膠園可能突然被禁運，投資本來就是這回事。

作為投資人，就該把這些算進去，然後再想要怎樣處理。我不知道投資人自己有沒有那樣做，他覺得這麼危險，他大可以：

如果他在合約上這樣寫，那些人或團隊就真的違了約，但如果沒有這樣寫，只是突然中國那邊起乩了，就怪責團隊沒有做好自我審查，連累了投資人，那又何來違約的事？假設沒做以上的防範措施，有責任的不是團隊而是投資人自己，你知道高空工作有可能跌死人你就該弄個安全帶。

這有額外成本，對，這就是在中國做生意的額外成本，隱形成本。也就是在天天講中國做生意成本低，只是某些人把一些必要的成本隱瞞，一個標準時常改變，天天用官僚和法律留難你的政府，就是營商成本。

說是沒有誠信要違約，那前題就是別人有簽約，有答應了你甚麼，沒答應的事情，違了甚麼約？假設可以突然加一些新的東西，那不叫違約，那叫違反潛規則，你說這觸犯甚麼，就引中國法律或合約出來，到底哪一條寫明，哪一條寫了不能這樣做，那大家心服口服。如果引不出來，那很抱歉，這既沒有誠信問題也沒有違約，團隊累你賠錢或者被人罵，那不是誠信問題，更不是商業道德，有道德問題的是那個標準可以突然改變的政府──他根本沒權跟你大小聲──不是團隊。

我知道大家都怕政府，但怕政府就怕政府，絕不可以把責任放回受害者身上。

報導中寫到投資方看也不看、就不投資臺灣團隊──甚麼時候投資變成了恩典？投資就是一種你情我願的交易，投資者看的也是利益，我投資你的團隊會賺錢，可不是慈善事業，就是你能幫我賺錢。你的團隊能賺錢，就像炒房一樣，根本哪裡來的資金都可以賺錢，臺灣人投能賺，香港人投能賺，中國人投也能賺，受惠的也不僅是被投資的人，也包括投資的人吧？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投資」好像變成了慈善，變成了公益，變成了善意？

如果那是因為一個商業，只有在中國那邊才能夠賺錢，沒有中國資金和中國市場，那就不能賺錢。而中國又仗著這一點，每次投資都想要控制你，想要用經濟間接影響你的政治立場，那麼投資就淪為一種間接的行賄，不能算是純商業了。

接受資金時，就要同時想清楚自己是否要同時變節，哪天中國攻擊臺灣時，你有事業在中國，他們說你不當臺奸，不對你的臺灣人同胞開槍、出賣你的士兵時，他們就查封你所有事業時，你總有一天會面對這選擇的，到時你要為保住你的事業，一槍打在你同胞的腦門上，你又能怎樣。

要談道德，這就是道德議題了，有一天你要為了保衛你的家鄉，犧牲你的所有事業，犧牲你的錢，我想總不會有人覺得那個政府不會這樣要脅你吧？對，不能辜負合作商業伙伴是道德，可是另一邊是甚麼呢？辜負你的故鄉，辜負你的同胞，這邊也一樣是道德。而每一個在中國做事業的臺灣人，總有一天都要面對「為了故鄉，放棄事業，為了事業，放棄故鄉」的道德選擇，誰都跑不掉。

那不如早日想清楚，你到底是選哪一個，很困難？對，要我丟掉全部錢就為了保衛自己的故鄉，我也覺得很不開心，而且我知道做了也沒有人感謝和尊敬我。但道德就是這種會讓人痛苦矛盾的東西。

所以就別說甚麼道德好了，只說合約有沒有寫，有寫，就違反了哪條，如果沒寫，那麼就是投資風險。

我在想，我如果找回當初那個辜負我的美術外包，問問那些突然大談商業道德的人，說，這個美術外包，辜負了我這個外資，希望各位來幫我在媒體上說說話，把這種敗類找出來，幫我拿回當時給他們的錢，我想也沒有人會理我吧？

我也不怪大家，就是大家有做中國生意，多少想幫中國資金說些話，但說話歸說話，不要說甚麼道德，本來這商場講的就不是道德，大家都接受了，商場就是個髒亂的地獄，但至少我們都承受他就是這麼髒，所以我才覺得把這上綱到「商業道德」去批鬥團隊挺突兀的，我真想我拿當時的美術廠商名字出來，看看那些商業道德家會不會幫我鬥回我創業初期那可貴的資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