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先讀:2018 普立茲小說獎的作品《分手去旅行》(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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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魯‧西恩‧格利爾 Andrew Sean Greer及美版《分手去旅行》書封

勒思初登場

從我坐的角度望去,亞瑟.勒思的故事並不算太慘。
  看看他:神情嚴肅地坐在飯店大廳柔軟的環形沙發上,藍西裝白襯衫,蹺二郎腿,膝蓋處重疊,啵亮的樂福鞋單腳露出腳跟。青年般的挺拔英姿。纖瘦的他仍保有年輕身型,但將近五十歲的他就像公園裡的青銅像,儘管幸運的單膝被學童摸到金亮,但其餘部位原色盡褪,最後與樹木雷同。曾經貴為粉紅金童的亞瑟.勒思如今也和他坐的沙發一樣過時。他單指輕敲膝蓋,凝視牆上的老爺鐘。修長的貴族鼻樑有日積月累的曬痕(在十月多雲的紐約也會曬傷)。變淺的金髮在頭頂嫌太長,兩側則太短,看起來像是他的祖父。還有著同樣水汪汪的藍眼睛。仔細聽的話,你可能會聽見直盯著老爺鐘的他心底滴答、滴答、滴答的焦慮,但事實上,這個時鐘並不發出聲響—老爺鐘早在十五年前就停擺了。亞瑟.勒思渾然不覺;老派的他仍相信,文學活動的接待人員都準時到場,飯店小弟都照規定為大廳時鐘上緊發條。他不戴錶,而且意志堅定。接待人員領他進場的時間是六點半,時鐘正好停在六點半,太巧。可憐的他癡癡地等,不知時間已走到六點四十五分。
  在他苦等期間,一位妙齡女子在大廳團團轉。她身穿棕色羊毛洋裝,宛如一隻身披軟呢羽毛的蜂鳥,在觀光團之間穿梭授粉,先是將臉探進這一團坐著的人詢問,沒聽到滿意的答覆,急忙飛走去另一團。亞瑟.勒思太專心看著壞掉的老爺鐘,沒注意到奔走中的女子。妙齡女子去櫃檯詢問,又走向電梯,驚動一群過度盛裝準備進戲院的女士。
  勒思鬆脫的鞋子忽高忽低晃著。假如他聽見女子焦急著打聽的事,一定會明白為何她問遍大廳所有人,偏偏不問他: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亞瑟小姐嗎?」
  在大廳百問無解的這句話明顯有問題──這位小姐誤以為亞瑟.勒思是女人。
  在此必須為她辯解一下。她只讀過一本亞瑟.勒思的小說,還是沒有作者照片的電子書,況且故事旁白是女性,語氣之生動幾可亂真,她認定這只有女作家才寫得出來。此外,男名女用在美國屢見不鮮,她以為這又是一例(她是日本人)。對亞瑟.勒思而言,敘事筆法具說服力是難能可貴的好評。奈何,再棒的評價對目前的他也毫無助益。他坐在環形沙發上,中空處矗立著一株油光青翠的棕櫚樹。現在離七點只剩十分鐘。
  亞瑟.勒思已經在紐約待了三天,為了知名科幻作家H.H.H.曼登的最新小說上市,今晚他將登台專訪曼登。在新作中,H.H.H.曼登讓超人氣的神探機器人「皮博弟」復活。這是書市的頭版新聞,幕後則有前仆後繼的錢潮造勢。錢讓某人突然致電勒思,問他是否熟悉曼登的作品,有沒有空訪問大作家。錢促使公關三番兩次提示勒思,哪些問題萬萬碰不得(曼登的妻子、女兒、慘受負評的詩集)。錢幫忙敲定了活動地點,還大手筆在格林威治村各處打廣告。錢出手在戲院外擺一個充氣的皮博弟玩偶,讓它和強風奮戰。錢甚至安排好勒思住的飯店,不分日夜地擺出成堆酬賓蘋果,供他隨時免費取用;錢沒在客氣的。在多數人一年只讀一本書的這世上,錢潮盼望讀者今年獨鍾這一本,期許今晚能開紅盤。錢潮全押寶在亞瑟.勒思身上了。
  他卻依然堅定地看著止步的時鐘,沒看見滿臉愁容的接待小姐站在他身旁;沒看見她調整圍巾,走向洗衣機似的旋轉門,離開了大廳。看看他稀疏的頭頂,看看他眨動快速的眼睛,看看他天真滿檔的信念……
  二十幾歲的時候,他和一位女詩人聊天,對方拿盆栽當菸灰缸,撚熄菸蒂對他說:「你像個沒皮膚的人。」是詩人說的。詩人靠著當眾怒罵自己來維生,還說前途無量的高.青年亞瑟.勒思沒皮膚,但她說得有道理。以前,死對頭卡洛斯常勸他:「你應該多一點稜角。」但亞瑟當時沒聽懂。是要我卑鄙一點嗎?不是,意思是多一分保護,穿上盔甲以對付外界。話說回來,稜角和幽默感一樣,哪裡是練一練就有?或又拿幽默感來說好了,不風趣的商場人士還能熟記幾個笑話,臨場搬弄,贏得笑匠美名,並在笑話用罄前開溜,但稜角豈能裝得出來?
  不管怎樣,亞瑟.勒思始終沒學會。四十歲以後,他倒是培養出柔軟的自我,長出近似軟殼蟹透明的背甲。平庸的書評、不用心的怠慢,再也傷害不了他;反倒是失戀,真格的、如假包換的失戀,能一如既往刺穿薄皮膚的他,戳出濃艷的鮮血。人到中年,許多有趣的事物都無趣乏味了,例如哲學、激進思想,以及各式速食,但為何獨獨失戀依然傷人?也許是他總能找到新的蛛絲馬跡。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日常恐懼也無法克服,只能逃避,例如打電話(總是慌張撥號,像急著想拆除炸彈)、搭計程車(給不出大方的小費於是停車快閃,像逃離挾持事件現場),例如在宴會場合攀談名人或型男,還沒默練好開場白,對方竟然說掰掰了……這些恐懼仍在他心裡,幸好時間解決了這些問題。簡訊和電子郵件普及後,電話永遠不再困擾他。刷卡機現身計程車上。錯過了搭訕,對方事後可上網聯絡你。但是失戀呢?除非打算放棄愛情,不然任誰都躲不掉。到最後,亞瑟想到了一個辦法。
  這或許足以說明為何他會在那樣的年輕人身上耗掉九年。
  我忘了提一件事:他大腿上擺著一頂俄國太空人的頭盔。
  話說當前,好運上門了—噹噹噹聲在大廳外響起:一、二、三、四、五、六、七聲,噹到亞瑟.勒思從沙發一躍而起。看看他:瞪著背叛他的老爺鐘,旋即直奔櫃檯,這才問了最關鍵的時間問題。「妳怎麼會以為我是女的,我搞不懂。」
「勒思先生,你真的很會寫,我都被你唬倒了!對了,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這個嗎?是書店叫我──」
「我好愛你的《冷暗物質》,有一段讓我想到川端康成。」
「他是我最心儀的作家之一。《古都》,京都。」
「勒思先生,我是京都人。」
「真的?我幾個月後會去──」
「勒思先生,現在有個狀況......」
話談到這裡,身穿褐色羊毛洋裝的接待小姐帶他踏上戲院走廊,裡面裝飾了一棵道具樹,與喜劇裡供男主角藏匿的同個造型相同,其餘則是油漆黑亮的磚頭。勒思跟著接待小姐離開飯店後奔向活動場所,原本乾爽的白襯衫現在汗濕而透明。
為何找上他?出版社為何請亞瑟.勒思出席?他是個小牌作家,最為人稱道的是年輕時曾和俄川藝文社的作家和藝術家們過從甚密。而以作家來說,他的年齡稍長以致缺乏新鮮感,但又沒有年輕到值得再被挖掘,搭飛機時鄰座沒有人聽過他的書。找上他的原因,嗯哼,勒思很清楚,這一題不難解。主辦方盤算過了:哪個文學作家願意專訪另個作家,而且還得無酬預習?非找個急欲成名的作家不可。他們認識的作家當中,有多少人回應「辦不到」?他們討論的過程中,不知道剔除了多少個作家後,終於才有人問:「要不要找亞瑟.勒思?」
他的確急欲成名。
隔牆,他能聽見書迷反覆喊著一句話,肯定是H.H.H.曼登的大名。過去一個月來,勒思私下惡補曼登歷年作品。曼登的文體是太空輕歌劇,對話生硬,角色刻板可笑,他乍讀之下不敢恭維,後來見書中人物創意獨具才漸漸讀出趣味。曼登的創意絕對比他強。勒思的最新小說探討人性,主題嚴肅,和這位大作家勾勒出的眾多星座相比,不過是一顆小行星。話雖這麼說,上了台該問大作家什麼問題呢?大概只能問:「您怎麼寫的?」勒思可想而知,作家的答案會是:「關你什麼事!」
接待小姐喋喋不休講著戲院容納人數、預購數量、巡迴簽書會;錢、錢、錢她也提到,曼登似乎食物中毒身體有點狀況。
「你很快就會知道。」小姐說。黑門打開,明淨的廳堂裡,折疊桌上的即食肉片攤成扇形。桌旁站著一名穿著披肩的白髮女子,腳邊是曼登,正對著桶子嘔吐。
女子轉向勒思,瞄太空人頭盔一眼:「你是哪兒來的?」
(摘自《分手去旅行》,〈勒思初登場〉)

安德魯‧西恩‧格利爾 Andrew Sean Greer
安德魯‧西恩‧格利爾 Andrew Sean Greer
著有六部小說,其中《分手去旅行》獲普立茲小說獎,繁體中文版將於2019年5月2日上市。精巧書寫出主角亞瑟‧勒思的情感成長,跳脫過往同志戀情苦情的印象,道中同志亦凡人的心聲──他們會為情所困,也會有中年危機。以愛的本質深深感動讀者。格利爾在獲獎後接受專訪,很高興自己選擇喜劇被接受,他說:「喜劇從來不是耍幽默或尖酸刻薄,而是誠實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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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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