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三百年看中美關係

2020/03/2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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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疫,本來期待雷火能消之,不料現在幾乎處處著了火似的,全球蔓延。而災疫震蕩之下,本已因貿易戰等一系列問題而硝煙四起的中美關係,愈是火光四射,令人憂心。
政治人物的言詞交鋒,也許是表演、也許是國際上討價還價的策略,我們可以不必太在意,但彼此經濟結構在疫情中顯示的窘境卻是真實的,誰都不能忽視這一點。
可惜疫中群眾的情緒不可能穩定,對抗疫之過程又各有感受、各有認知、各有評價,所以對於中美可能交惡之未來,預期心理殊不一致。
許多人期待或預祝美國崩潰、解體、沒落;許多人想像中國將因此崛起,取代其霸主地位;許多人擔心中國經濟衰退、國際關係被孤立;又許多人強調兩國必有一戰,不必委屈討好美國,凡事都該硬剛。還有一些,乃是因為反感國內比較認同美國文化和價值觀的同胞,而情緒反激。或不滿於美國某些老大的做派,故觀其應對病毒不免幸災樂禍。
凡此種種,不可殫數,也沒必要詳說。因為這些情緒都無意義,由情緒主導的、羅織的理由和政論,亦同樣無價值。
什麼樣的想法才有價值或能創造價值呢?張載《正蒙.太和篇》說:「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就是解答。
有象斯有對,中美兩大國正符此象。兩大國,各有其體制、戰略、利益,方向和道路當然不會一樣,甚至恰好對反。對反,則有摩擦、有競爭、有勝負、有冤仇,這都是天地自然之理,不摩擦倒奇怪了。
但陽消陰長、陰消陽長,對抗衝突之結果,陰能吃掉陽,或陽能滅掉陰嗎?當然都不可能,最終還是只能「仇必和而解」,這個世界才能順利運行下去。
過去,美國與蘇聯兩大體系,曾嘗試過陰消陽、陽滅陰,蘇聯也確實解體了。但現在不也還是要漸漸歸於關係正常化嗎?回頭看,當年為此投入的人力物力,真是不值,白白浪費了許多恨意。
「兩極對抗」的格局瓦解以後,許多人意識還沒跟上,前世之恨意且移植到了今生,仍活在兩極對抗的思維中,想像我們替代或延續了蘇聯的地位。殊不知現在是多極合縱連橫交互為用的世界,十九世紀中期以來的帝國主義思路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多極合縱連橫交互為用的世界,需要的是靈活的身段、輕巧的手腕,交朋友、合利害,而不是硬懟硬剛、吵架鬥氣、使力耍橫。沒有誰是霸主,故沒有霸主的地位可爭,爭或勉強維持,別人也不承認。
美國這些年跟北朝鮮、墨西哥、伊朗、伊拉克的纏鬥就是明證,我們更沒資本蹈其覆轍。
至於別人知不知道我已經有錢了、覺不覺得我現在地位應該很高了、還敢不敢看不起我?這種自卑者求償的心理疾病,現在我國國民素質都很高了,想也不會再患。
從國際關係的現實主義角度說,過去一百年,都處在一種矛盾情境中。一方面是要在國際關係網中爭取並維持獨立、自主、脫離殖民、主權在我、實現自我精神。一方面又被道德綁架,必須選擇在「打倒萬惡資本主義、解放全人類」或「追求自由民主、實現天賦人權」之間站隊。
意識形態的黃昏,雖然早已降臨,但許多人還繼續在睡夢中品味著這種道德感,不願醒過來面對新的天地。
道德很美好,現實卻不然。舊的陣營都被現實拆散、重組了,其中震盪最大的當然就是中美關係。
改革開放以後,美國對中國轉讓了大量技術,例如乙肝疫苗。幾十年裡,中國至少有六億新生兒受到保護。其他高新技術包括:電子元器件製造調試設備、激光系統、無線電波譜分析儀、電子電路組裝、印刷電路、微電路、光敏元件、照相器材等。
甚至武器裝備都有涉及,如汶川地震救災時就用到了美國出口的黑鷹直升機。美國也買了中國幾十架殲-7戰鬥機。1990年美國的軌道通信衛星「亞洲一號」則由中國長征三號運載火箭,從西昌基地發射成功。一些核電站也有美國人提供的技術。
從勢不兩立,到建立中美技術合作交流新典範。這種轉變,其實還不是兩國關係之變,而就是兩國與世界關係的改變。
依2019年《聯合國貿發會議全球投資趨勢監測報告》,美國是全球引入外資最多的國家,達2260億美元。中國大陸則有1420億美元,是發展中國家第一(其中,美國又一直是中國最大的外資投入國)。中美兩國合計3680億美元,達到全球1.2萬億外商投資總量的30.67%。
同時,目前美國的GDP約為20.19萬億美元,固然是全球第一大經濟體,但卻有23萬億的國債。日本的國債也有10.3萬億美元,我們則是2萬億美元(其中一半是借給美國的)。
可見,無論中美,都處在世界共同開發的大勢中,都是世界合力以使其發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某些人還在期待美國崩潰嗎?
所以,我們勸和,強調「仇必和而解」,不是唱道德的高調,只是希望大家認清國際新現實。
前些年,曾任哈佛講座教授的布魯姆(Harold Bloom)出版過《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不僅力陳莎士比亞、但丁等經典的價值,更把矛頭伸向正流行當令的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拉岡學派、新歷史主義、符號學、多元文化論等,合稱為憎恨學派( School of Resentment)。
謂此類人憎恨正典之地位及其代表之價值,故欲推翻之,以便遂行其社會改造計劃。打著創造社會和諧、打破歷史不公之名義,將所有美學標準與大多數知識標準都拋了。
可是被他們另外揭舉出來的,也並不見得就是女性、非裔、拉丁美裔、亞裔中最優秀的作家;其本領只不過是培養一種憎恨的情緒,俾便打造其身份認同感而已。真正的文學審美價值並不會因而動搖。
同樣的,這二十年,全球當然多的是對新現實不滿意、不適應、不能配合、終於失敗者,還有許多反對全球化、反對資本聯合重組世界、反對世界共生的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者、末世氣質的宗教狂熱人士,高舉道德旗號、意欲拯救世界,而結集著怨恨、憤懣,誓言「吾與汝偕亡」,在世界各地唱輓歌。
但這個大趨勢目前不但不會改變,還將繼續強勢走下去。什麼抵制5G啦、建築防止移民牆啦、針對某國的貿易戰啦等等,大抵都是平撫其國內「憎恨聯盟」的策略,舊冷戰時期的柏林圍牆,哪還築得起來?
要有國際大視野之外,還需有長遠眼光,著眼過去與未來。
美國當年為了茶葉進口,跟英國開戰而獨立。到1848年為紀念華盛頓誕辰100週年時,特別刻了徐繼畬《灜環志略》中一段話在華盛頓紀念碑上。謂其天下為公,與中國文化理想一致。
其後,美國在中國建立了12所教會大學,其中不乏當今名校的前身,如燕京大學、金陵大學、文華大學(華中師範大學)等。1908年老羅斯福總統又返還部分庚子賠款,建了清華學堂。從1872年到1875年,清政府也先後選派了120名10歲至16歲的幼童赴美留學。美國在我國現代教育方面顯然居功厥偉。
許多醫院也由美國人創辦,如北京協和醫院、長沙湘雅醫院等。在這次疫情最嚴重的武漢,還有多所百年曆史的中學也由美國人創辦,武漢市第三醫院則是美國基督教聖公會創辦於1875年。
到了抗戰,飛虎隊(中國空軍美國志願援華航空隊)之協助,也是眾所周知的。
事實上援助不只這一項。美國對中國的援助,1940年即開始,據《美中關係白皮書》統計,從1941年5月至戰爭結束,美國援華的租借物資及勞務總計約為8.46億美元,其中槍砲彈藥、飛機、坦克、車輛、船艦及各種軍用裝備價值為5.17億美元,其餘為工農業商品和各類勞務開支。
現在有些人開口就罵漢奸、說陰謀,認為美國這一切都是為了培養棋子,實現自己的利益,故中國人不但不應感念,還應痛恨。
這就有點不可理喻了。梅貽琦、梁思成、金岳霖、錢學森、楊振寧等所有清華的學生,或在醫院在戰場上拚命的,都是漢奸、都是特務?援助的槍砲子彈和美金大米,都是假的?
從大形勢和大歷史看,中美關係和則兩利,是無可否認的。
未來,則有美國和英國的例子可以參考。
1776年美國獨立,之前跟英國打了八年,但僅僅兩年後英國就與美國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係。
首位到訪英國的美國外交大使約翰.亞當斯,雖是當年造英國反的「元兇」之一,英國國王喬治三世卻隆重接待了他,並對大使說明自己想要成為與獨立國家美國交好的第一人。
接著,英國大力發展與美國的貿易關係,導致美國獨立之後與英國的貿易額不降反增。使得美國對英國的經貿依賴日深。以致英國在失去了美國之後,竟然又通過金融、貿易等手段間接獲取了對美國的隱性控制,並持續了接近一百年。
英國這老牌大帝國,由於在挫敗時能夠保持清醒的認識和大局觀,從全球局勢和大國競爭的角度去看問題,所以能夠及時止損,並通過重構利益格局等方式重新確立和穩固英國的全球戰略,足為典範。
拉攏美國,重構利益格局之外,英國又刻意忽略戰爭的裂痕,把文化和血緣關係充分用起來,形成國家利益和共同價值的紐帶。
特別是在二戰結束之後,為了維護英國地位,應對蘇聯與中國崛起的新國際形勢,丘吉爾提出了以美英特殊關係、英聯邦國家集團、戰後歐洲國家為三個維度的所謂「三環外交」,而以美英特殊關係為基礎。
這基礎,大抵維持到現在,替英國創造了最大的國家利益。
目前美國和英國在許多高科技領域是緊密合作的,戰場信息統一,聯合作戰部早在二戰就建立了,美國的原子彈計劃「曼哈頓計劃」也是在英國的原子彈計劃「合金管計劃」的基礎上建立的。經濟和文化上更一直是戰略合作夥伴。
這中間當然也有齟齬。
1812年到1814年的二次英美戰爭,英屬殖民地軍隊還攻陷了華盛頓,火燒了白宮。美國南北戰爭期間,英國又見縫插針,支持南方,違反本國法律向南方輸送武器。結果北方勝利後,美國將英國告上日內瓦國際仲裁法庭,最終英國還不得不賠償1550萬美元。
但總體說,美英特殊關係所形成的類似共同體,不但替英國維持了地位和利益,也形成國際社會一種認知。對英國要有什麼策略時,都必須把英美類共同體關係設想進來。
現在的人可能會覺得英國已衰,故樂於依附於美國。但其實兩百四十年前,美國還不過是個嬰兒,英國的全球擴張卻還沒結束,實力仍強。而不管自己強還是弱,大時能以大事小,小時能以小事大,英國人的心態、政治智慧及手腕,均值得我們借鑒學習。
從長時間、大歷史的角度看,當時兵戎相見,亦不過是一時火花,兩三百年後仍是合作同盟關係。這無疑是「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的絕佳案例。而三百年,三百年之後,再看今天的中美摩擦,恐怕連塵埃都談不上了。
世俗常言:歷史給人最大的教訓,就是人總不接受歷史的教訓。是的!但凡不接受歷史之教訓的,歷史必給他教訓,也是我人應當知道的,希望我們能由此找到自己的「太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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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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