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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才有迴響：電影《一代宗師》

民國武林，百家爭鳴。1910年「中華武士會」成立，更加速推動了中國武術的發展。王家衛拍了十年之久，於2013年上映的電影《一代宗師》就是從此說起的。同樣都以佛山詠春拳名師「葉問」作為敘事視角，王家衛鏡頭下的葉問（梁朝偉 飾），與甄子丹在《葉問》系列電影中說「我要打十個」的形象，那可真是相差太遠了。​

記得電影上映之初，有許多觀眾在看完以後都表示失望。原因是覺得這與他們所想像的「武俠」電影很不一樣。但對我而言，這絕對是一部擔得起「武俠」二字的上乘之作。更何況，王家衛耽美的鏡頭、對角色的細緻塑造還有台詞的精準拿捏，向來都總能讓我神魂顛倒，尤其他還重新詮釋了「武俠」，並將時空背景放在民國初年，那個情義恩仇糾葛曖昧的混亂時代之中。​

宮二（章子怡 飾）的父親宮羽田在電影一開始便有了從中華武士會會長職位退下的心思，他與葉問會面的那天，問了葉問當年武士會第一任會長葉雲表曾經問過李存義（宮羽田的師兄）的問題：「你能掰開我手中的這塊餅嗎？」接著，葉問與宮羽田給出了一場斯文的較勁，不比武功，比想法。最後葉問回答：「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於故步自封。在你眼中這塊餅是一個武林，對我來講是一個世界。」「想法」，是身為一位武林宗師應該具備的，王家衛在電影一開場便立下了他對武林、對如何能成為一代宗師的「想法」。​

那麼，又該如何理解「武俠」呢？我不禁想起前段時間讀到作家陳大為在散文〈青色銅銹〉裡的這段文字：「年代湮遠的氣勢，活活寫在張臂如『大』字的人形身上，兩個慘敗的敵『人』臣服於『大』俠的劍氣底下，此刻迫切需要一個目擊的路『人』甲，負責把這場格鬥傳之後世， 然後有人斗膽造了這個『俠』字。」陳大為對俠的理解充滿了霸氣十足、氣宇軒昂的想像；而我在《一代宗師》中領悟到的則是，「武」是作為「俠」的外在條件與手段；真正的「武俠」，還須具備「智慧」和「前瞻的想法」，方才完整。​

在高手如雲的民國武林裡，宮羽田正是因為葉問更新更遠大的想法，而決定將名聲送給他，要他「憑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這句贈言是葉問的人生預告，也是所有成為宗師之輩者，永遠銘記於心的要緊事。自此，葉問便走上眼前的宗師之路。然而，宮二在自己父親敗給葉問後，卻向葉問下了請帖，說是請帖實是戰帖。那場比武以後，宮二對葉問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給你看六十四手，是讓你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當時的葉問，他的性格和他的詠春拳一樣，的確只有眼前路；而宮二卻總在回顧身後身，和她的八卦掌一樣，柔軟迂迴。葉問曾對宮二說：「妳就差一個轉身。」可是宮二卻從未想要轉身，她的眼前路早在她選擇仇恨和喜歡以後，便再也無法前行，只能不斷回頭。宮二要葉問明白的「身後身」，葉問也終究沒能明白。因為，他選擇的是與宮二截然不同的路，亦是宮二沒能走完的：便是要將這條宗師之路，從自己走向天地、走向眾生；讓中國武術流傳，讓天地眾生看見武俠的精神。​

其實，這部電影與其說是葉問的宗師人生，其實更表現了宮二愛恨糾纏的生命。當初宮羽田就曾開解過宮二：「你的脾氣啊，就是爹年輕的時候。眼睛裡只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人要往遠看，過了山，眼界就開闊了。」宮二聽著父親的話，眼神卻悄悄落下。她落下的眼神，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生命的去向。為嚐了敗績的父親挑戰葉問，她只求當下勝負；從馬三手裡拿回宮家的東西，她只圖眼前仇恨；至於喜歡葉問，她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我能在最好的時候遇見你，是我的運氣，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宮二對葉問的這段真情告白動人至極，含蓄內斂的話語中，充滿了無盡的情意。在那個時局動盪的年代裡，有人成為了傳道授藝的武林宗師；可卻有更多像宮二一樣的人，他們只問恩仇，只看得見兒女情長。​

至今再想想，宮羽田曾經對葉問說的「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好像得改一改字了。宮二當年和葉問的那場比試，沒能教葉問看見傳聞中的宮家六十四手是否葉底真能藏花，而是在宮二心底開出了一朵名為喜歡的花。但是當宮二所有的心心念念都得到回應時；唯獨她對葉問的喜歡，卻只能埋在心底。或許，念念不忘不總是必有迴響的罷；但是總要念念不忘，才有迴響的可能，不是嗎？我相信多年以後，也許此生，或是來世，宮二終會聽見那道來自遙遠的伊人的回應，在悠長的歲月裡不停地迴盪著：「喜歡，喜歡，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