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與人:罌粟、鴉片、幻與警

2021/09/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罌粟在近代中英歷史上大名鼎鼎,若照中國文學傳統中以「名花」比喻「美女」的慣例,罌粟花應該會被列為「妲己類」「禍國殃民」的「妖女代表」。
其實,罌粟花進入中國甚早,在六朝時期左右(甚至更早)就已進入中國,唐朝李白的詩「妾薄命」中所說:「昔為芙蓉花,今為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其中的「斷腸草」(又作斷根草)指的可能即是「罌粟花」。從這當中,我們可以猜想,當時一般人對罌粟花的認識應仍是以欣賞美麗的花姿為主。
到了宋朝蘇軾時,罌粟花的藥用價值漸受肯定,不僅蘇軾曾寫詩稱「童子能煎罌粟湯」,其弟蘇徹更是大為肯定罌粟的藥效,稱其「研作牛乳、烹為佛粥」,可以「調肺養胃⋯⋯飲之一杯,失笑欣然」。
蘇徹的這種看法其實與古希臘人的看法很近似。古希臘著名的盲詩人荷馬的奧德賽中就有提到特洛伊的海倫因為喝了一種叫做忘憂藥(nepenthe) 的靈藥,讓她可以忘了自己的憂傷。許多學者相信,這種靈藥就是摻了罌粟乳汁的飲料。
說到這裡,想必有些讀者會疑惑:「罌粟和鴉片的關係是什麼?」
這問題的答案再度牽涉到植物的分類問題。
首先,在現代通用的園藝分類中,罌粟科下有 43 屬,820 種植物,其中花形和花色非常多樣化,算是很受園藝愛好者青睞的一科。其次,罌粟科下的罌粟屬( Papever),其品種雖多,但大多是觀賞用的,因此(在歐美)一般園藝愛好者還是可以很容易買到罌粟科或罌粟屬的種子自行栽培種植。
事實上,現在在很多歐美國家,罌粟子還是很常見的食材,常被放在沙拉或湯中添加風味。
至於鴉片,既然大多數罌粟屬的果實是不適合用來提煉鴉片的,一般人想要找可以取得鴉片的罌粟果取得乳汁,並不容易,多半得有老手幫忙才有辦法。畢竟,罌粟花可是個大家族,親戚很多哩!
從這點看,蘇氏兄弟可能就是有人指點才能研磨出鴉片的乳汁吧!基本上,要自行從合適的罌粟的蒴果取出乳汁並非難事—— 只要拿把小刀,將其劃開,就可以會有乳汁汩汩流出。
罌粟花海與其蒴果
到了元代,中國人大概是從阿拉伯醫家那裡學得製藥法,開始將乳汁製成片狀或膏狀食用,於是有了「鴉片」的稱號。到了明朝中後期,不僅廣東、福建沿海居民食用鴉片者日眾,而且開始流行以煙管吸食,鴉片之用也漸從養生變成休閒,風靡了不少京城和宮廷人士。
從這脈絡看來,明朝之亡,鴉片的流行大約也要記上一筆。
到了清朝時,這種情況似乎仍沒有改變。就有歷史學家懷疑,雍正皇帝的暴斃可能與鴉片有關。
另外,紅樓夢裡的病懨懨的黛玉與晴雯,或許也與鴉片脫不了關係。紅迷都熟悉,賈寶玉所寫的「芙蓉女兒誄」表面上雖是為祭拜晴雯所寫,但「晴為黛影」,所以這篇文章其實也是寶玉為黛玉所寫的「預警文」。雖說芙蓉可指荷花,比喻黛玉和晴雯皆是心高氣傲之人,但是「鴉片」又名「阿芙蓉」,以曹家盛時的交遊圈子推斷,兩人的原型很可能都有吃鴉片的習慣,而且越吃身體越虛,最後終於病歿。關於「阿芙蓉」之害,曹雪芹或許並沒有特別意識到,只寫這兩人是體質嬴弱所以早夭,可見當時一般人對鴉片的潛在毒性警覺性相當低。
說到鴉片對人體健康的危害,其實元代就有醫家朱振亨提醒「其止病之功雖急,殺人如劍,宜深誡之」。然而,中國東南富貴人家,顯然對這種令人神魂顛倒的忘憂效果相當喜愛,所以並未將這類警告放在心上。
倒是西方人發現華人這點特性,開始投其所好(對他們來說,做生意就該這樣啊!)。近來有說法稱中國東南沿海的人開始用「煙管」吸食鴉片之風的源頭其實是從台灣傳過去的,而台灣人之所以會拿到「煙管」是荷蘭人從美洲印地安人那裡取得的。只是,根據考古發現,舊大陸上的人在西元前一千年左右,就有可能開始用煙管吸鴉片了,所以煙管應該不是新大陸的發明!不過,人類歷史的時尚風潮往往就是這樣吹來吹去,因此如果說明末中國東南的鴉片吸食習慣是從想賺錢的荷蘭人透過台灣傳開來的,還是極有可能的。
無論如何,在中國,吸鴉片的風氣從明末清初這段期間開始慢慢傳開。到了道光皇帝時,吸鴉片就成為相當流行的休閒文化了,連道光皇帝本身似乎也都會吸幾口,但大概只是放鬆一下,並未上癮,倒是後宮有些無聊的嬪妃(包括太后)可能就發展出鴉片癮了。據說,道光皇帝執政初期雖注意到了這現象,但並不很在意——也許,在皇帝的眼中,因為鴉片而變得迷迷茫茫的女人,要比忙著爭錢爭權爭寵的后妃們還容易應付一點吧!
不過,到了道光十二年,也就是西元1832年,廣州連州地區爆發了農民起義後,形勢開始改變。當時,被派去鎮壓農民的廣州軍隊居然打不過農民,引發了道光皇帝的重視,派人調查的結果,發現敗因居然是上癮的士兵點不著煙,以致於戰鬥力低落。
大臣間因此開始了各種應變討論,其中包括允許百姓自己製作鴉片,以免白銀都被西洋人賺走這種「先顧荷包」的提議。最後,讓道光皇帝警醒的是來自時任湖廣總督的林則徐的建言。當時,林則徐警告道光,若不禁煙,數十年後清廷將既無可作戰的士兵,也無可發軍餉的白銀。
勤政的道光皇帝聞言後,自己也留心觀察一陣,發現京城其實不少皇親國戚的煙癮也很大,終於下定決心禁煙,阻止英國人再販賣鴉片給中國人。但是,林則徐和當時的士大夫們都對西洋商人與文化認識不情,終於引發了中英戰爭,徹底將當時中國人的「病夫體質」暴露在早已對中國虎視眈眈的列強之前。
本來是使人忘憂的鴉片從此「開啟中國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讓許多後人不僅想問:「為什麼當時的中國人如此離不開鴉片,而販賣鴉片的英國人卻可以抵擋鴉片的誘惑?」
這問題可以分好幾個層次討論,但其中一個經常被民族主義者忽略的因素是,中國人本身的社會文化環境其實也是鴉片癮的根源之一。明清以後,中國東南沿海的富人的生活情調偏於靜態,不崇尚體育活動,身體出現了什麼毛病,也多是依賴藥物解決問題,但恰恰就是這種生活型態,很容易讓人對藥物上癮,而且一但上癮,也不容易戒斷。
林則徐似乎也想到用藥方和重罰,恩威並施,迫人戒菸,卻從未注意到當時整個社會風氣偏於萎麋,生活中找不到特別目標的人,特別容易被鴉片所誘,也特別離不開鴉片。簡言之,這種「依賴」絕不是以「死刑」威嚇就能阻止的。
另外,將「鴉片上癮者」當「犯罪者」處置往往會讓這些人在受挫時再度尋求藥品的安慰,癮頭也越來越大,無法自拔。
這種情形英國商人曉得嗎?
應該不至於一無所知。其實,英國人也有些文人對鴉片上癮,以致健康受損,不過,當時熱衷於賺中國錢的商人們也不太在乎 —— 畢竟,主張自由貿易的他們又沒有「逼」人吸鴉片,在這些商人看來,人之所以會對鴉片上癮,純粹是自己的控制力太差,才會越吸越多。
另一方面,當中國苦力被帶到美國建造鐵路時,越來越多美國人也見識到了中國人對鴉片製劑的著迷,但是,更相信化學的他們有興趣的不是鴉片,而是從鴉片提煉出的嗎啡。據說,這段期間,透過郵購取得嗎啡並且上癮的,主要一些生活失去目標的家庭主婦。等到美國爆發南北戰爭後,士兵們也開始藉由注射嗎啡的方式來減痛。其後,拜耳藥廠的科學家又進一步改造了嗎啡製劑,讓嗎啡可以更快進入大腦發生藥效,「海洛因」從此成為最新的忘憂藥。
二次大戰期間,許多歐美軍人藉由注射海洛因減輕痛苦,卻不幸因此上癮,無法戒斷,歐美政府開始「反毒戰爭」之餘,也發現自己面臨與道光年間的滿清政府類似的困境 ——政府越是想要叫人民不要吸毒,人民卻反而越是依賴毒品。
時至今日,仍有許多海洛因的上癮者在毒海中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出路。
回顧這段鴉片類藥物與人相遇的發展歷史,我們也許可以提醒自己:第一,過於依賴藥物處理疾病,忽略其他社會與心理因素,其實可能讓受藥者受到許多不可逆的慢性藥害,離健康越來越遠 ; 第二,有些藥一時的藥效雖強,但用藥太濫,長期下來,反而傷身傷心,宜深誡之。
嗎啡雖可由外取得,但還是自己體內製造的腦內啡讓人活得比較踏實,比較健康。
蓮子水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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