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失控的審判》911後,掉漆的美國人權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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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翻開一本書,字裡行間竟是滿滿的黑槓,甚至整頁塗黑。為什麼這麼做?難道底下隱藏著不能見光的秘密?
中文版《我在關達那摩的日子》,依然保留下審查後被塗黑的部分,圖片來源:博客來
沒錯,這本前所未見的書,正是電影《失控的審判》原著、茅利塔尼亞人穆罕莫杜薩拉希(Mohamedou Salahi)所寫的回憶錄——《我在關達那摩的日子》。刻意保留審查時被塗黑處,不但讓真相蒙上一層迷霧,更形同是一記沈重的控訴,控訴人權立國的美國,如何在九一一事件後假借「反恐戰爭」之名,放任國防部及中情局(CIA)在關達那摩灣監獄,對嫌犯遂行不人道不正義的刑求手段。

不像法庭片的法庭片

影片獨特的觀點,反映案件背後的荒謬與殘暴。主角穆罕莫杜(塔哈拉辛飾演)因為罪證薄弱,從未被正式起訴,故而片中不見一般司法電影常見的法庭激辯,轉而聚焦於他所遭受的不當酷刑。同時,以此為核心而旋繞出立場對立的角色:人權律師南西霍蘭德(茱蒂佛斯特飾)與助手特里鄧肯(雪琳伍德利),以及治罪方軍事檢察官斯圖亞特(班尼狄克康柏拜區)。隨著驚人證據一一浮現,三者也被迫在有罪無罪、善待虐待之間,重新檢視自己的預設立場,並面對艱難的道德抉擇。銀幕之外,這也不啻於對觀者質問:因愛國而泯滅人性的行為,是否正當?
四個主要角色,左起:主角穆罕莫杜(塔哈拉辛)、軍事檢察官斯圖亞特(班尼狄克康柏拜區)、人權律師南西霍蘭德(茱蒂佛斯特飾)和助手特里鄧肯(雪琳伍德利)。圖片來源:primevideo

後九一一時代的「法」外之地

美國官方尤其軍方與情治單位的濫權,早已不是新聞。這些組織內以服從愛國為基調、寧可錯殺不能錯放的文化特徵,總會抑制異見、餵養偏見,讓死亡的恐懼轉為殺無赦的舉措。這樣的非理性暴力,一度在二戰與冷戰後失去立足點,卻在舉世震驚的九一一事件後,以更猛烈的力道回魂復生。其中一個根據地,就是被懷疑與主謀蓋達組織密切合作的穆罕莫杜,長期關押的關達那摩灣
這裡作為美國1903年以來唯一設於共產國家的軍事基地,2002年更在小布希執政下增建監獄,藉此規避美國憲法保障的人權,公然在境外對恐怖份子嫌犯進行秘密的「拘禁與偵訊計劃」。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中情局曾委託不具反恐或偵訊經驗的心理學家,開發數種殘忍酷刑。穆罕莫杜兩個月經歷的逼供手段,從禁閉、低溫、噪音、水刑、剝奪睡眠、肢體傷害、威脅性侵,到關押摯愛母親的恐嚇,無所不用其極。
官方美其名為「強化版的偵訊技巧」,卻形同虐囚的本質,早已招致國內外關注與譴責。2004年起,國際紅十字會、國際特赦組織和聯合國,便陸續發表調查報告揭露或提出警示,成功施壓讓該計劃在2006年左右終止。美國參議院情報委員會也從2009起積極介入調查。可惜的是,2014年6000多頁的原版報告只公布了500頁摘要,而共和黨與民主黨對關達那摩存廢的立場迥異,也讓此處隨著政權更迭而保留至今。
就連美國電影圈,也不曾避談這段黑歷史。2008年金獎紀錄片《計程車司機之死》(Taxi to the Drak Side),便透過無辜阿富汗司機被刑求致死的事件,揭發美軍境外虐囚暴行;而《酷刑報告》(The Report)則由參議院情報委員會首席調查官的角度,呈現調查中情局相關計畫時遭遇的層層阻礙。
然而,《失》片最大的不同,在於將主要話語權交給受虐者穆罕莫杜,講述他的故事、他的觀點。
導演凱文麥克唐納(Kevin Macdonald)。圖片來源:www.berlinale.de

畫面緊迫逼人、人物刻畫細微

故事的始末和核心,都圍繞著穆罕莫杜。影片從他在婚禮中被警方帶走、與母親別過的戲拉開序幕(事實上,當時他是在家中接到電話才被警方帶走);劇情後半的受虐片段,更令人難忘。導演唯獨在基於他的自白所構思的片段中,採用近似正方形的畫面、特寫鏡頭、泛黃色調和粗糙顆粒,呈現出牢獄中逼仄、高壓而不安之感,更讓觀者近距離直面殘酷冷冽,難以作壁上觀。
精準視覺之外,暴力與血腥場面也是點到為止。或許是出於不忍和同情的基調,又或者是為了側重心理描繪,本片捨棄露骨爆漿的細節,反以蒙太奇手法,意象式地拼貼主角體驗到的種種精神與肉體折磨。其中一幕的偵訊過程,他開門走入旅居德國時的住所,空間幽暗彷彿黑暗夢境,唯有一盞燈光,隨著手持鏡頭交替遊走於主角、借住的九一一主嫌和審訊者之間...。虛與實、過去與現在並置,呈現出混搭超現實、表現主義和紀錄片影像風格,讓人宛如進入他受虐後意識混亂的腦袋。
拍片過程中,演員陸續與本尊會面,最左和最右邊分別是穆罕莫杜和南西莫蘭德本人。圖片來源:filmaffinity
其他三位明星配角,個性鮮明又不失複雜人性,尤其影后茱蒂佛斯特飾演的南西霍蘭德。相對於單純而直率的特里鄧肯,她顯得老練而犀利:不但對穆罕莫杜的防備不動聲色,當其疑似隱瞞認罪事實時,卻也沒像特里輕易動搖,反而更沉著應對。即便如此,她冰冷專業的形象下仍舊充滿溫暖,並非鐵板一塊。在讀到主角受虐的自白信時,她鼻酸拭淚,甚至對穆罕莫杜時真情地說:「我只是不想讓你一個人」。不諱言,電影為了戲劇效果而適度改寫部分細節和時間軸(事實上,斯圖亞特2004便已退出訴訟、而南西2005才接觸接手此案)、虛構出尼爾巴克蘭的角色來象徵輿論對恐怖主義的恐懼和憤怒,演員們如茱蒂還加入了個人詮釋(她自陳,將和善的南西本人變得粗魯而直接)。而這些環節綜合起來,卻使影片更具有可看度和張力。
南西霍蘭德:
我不只是在為他辯護,我是在捍衛法治。

嗜血愛國主義者、偏差的道德魔人?

或許穆罕莫杜許多行為確實啟人疑竇,但欠缺具體證據、只憑刑求的自白便關押他長達十四年這點,同樣不太站得住腳。就像穆罕莫杜薩拉希在越洋影像中對法庭所說:「在我的家鄉,我們知道不能相信警察,法律是腐敗的,而政府用恐懼來控制我們。」揮舞愛國大旗的反恐戰爭,是否也是另一種維權手段?又或者,相對於蓋達與賓拉登,這不過是美國版的「聖戰」,一樣殘酷也一樣血腥?
影片中的穆罕莫杜,最後(看來是)選擇了原諒,他說:
在阿拉伯語中,「自由」和「寬恕」是同一個詞。
反觀愈益重視人權的台灣,又是否能悟出正義的真諦,在面對以牙還牙或以德報怨的選擇時,展現一絲絲人道的關懷呢?

*本文原發表於:中華電信mod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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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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