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秘密盒》黎巴嫩烽火下的塵封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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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日記、一卷錄音帶、一張相片,到如今人手一機,隨手紀錄的動態與靜態影像...,「記憶」,是他們不變的初衷。然而,乘載人類記憶的物件,從未止步於幫影中人回憶的單一用途,「分享」與「傳承」,才是它們的終極任務。即便它們可能失真、褪色,甚至誘發負面情緒,瞬間把人們帶回故鄉內戰的傷痛回憶。黎巴嫩裔導演夫妻檔喬安娜哈吉托馬斯、哈利勒喬雷吉的新作《秘密盒》,以實驗性影像風格述說黎巴嫩戰火對三代女性的影響,一路直探記憶的真偽,令人重新反思物件和回憶的意義。

但《秘密盒》不是講述秘密,更是回憶(正如英文片名Memory Box所示)。一位住在蒙特婁的黎巴嫩裔女孩艾萊斯,偷偷翻閱箱子裡母親美雅藏起的日記、影像及錄音帶,不斷回溯、消化、重組她對家族的認知,試圖了解那從未踏足的故鄉、從未真正認識過的母親。
與加拿大的寧靜相比,年輕時的母親無疑身處於混亂的震央。因為八零年代的黎巴嫩,正值十五年內戰時期,槍砲聲不絕於耳,躲避空襲已是常態。
只不過,在那些美雅過去寄給摯友的私密故事中,弘大的歷史恩怨、宗族衝突,反而讓位給史書上付之闕如、無人知曉的個人生命史與家族史,在影像與觀者間產生一股親暱感。畢竟,記憶的創造、保存甚至改造,哪裡會是掌權者、撰史人的獨家專利?我們每個人,誰不是時時在處理記憶,當自己的記憶總管呢?
劇情主要圍繞著戰時女性的生命狀態,鋪陳出三代女人之間的沈默與坦白。圖片來源:cineuropa.org

記憶有甜有苦有酸

大文豪普魯斯特曾說:
我們記憶最精華的部分,保存在我們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濕的空氣裡、在剛生起火的壁爐的芬芳裡。
兩位導演亦透過母親那句「害怕我城在眼前消失」的話,傳達出戰爭的可怕之處,未必是人命、財產、城鎮的消亡,更是記憶的喪失。如果熟悉的建築頹頃崩毀,家鄉還是家鄉嗎?如果初嚐愛情的夜店和遊樂場已不復存在,那初戀記憶又該如何安放,自己又是否真的愛過?美雅最恐懼的,並不純粹是景物的消失,更是回憶的消失、自我的消失。
於是,想辦法記錄美好的時光,成了理所當然的舉措。只見她積極用文字、聲音、影像來記錄日常,甚至一度認定,自己終將走上攝影師之路。可是人生百味雜陳,記憶自然也是甜中有苦,而偏偏人的本能是趨吉避凶,哪兒舒服,就往哪兒去。畫面中,美雅與男友騎在摩托車上你儂我儂,隆隆的砲火卻不停橫越兩人身後——愛情彷彿成了扭曲現實的重力場,可以暫時逸出戰爭的可怕、性命的危機,讓戰火頓時幻化為讚頌浪漫的煙火。視覺超現實,但人性,卻顯得無比真實。
影片中的素材,取自哈利勒拍下的內戰影像,以及喬安娜的日記和錄音帶。圖片來源:gettotext.com

當記憶遇上人性

選擇性的觀看,還連帶影響了美雅和朋友的通信。好的,幸福的,甜中帶酸的,例如避難的心情,她都不假思索地記錄與分享,可是當絕對苦澀與私密的家庭狀況出現,她仍然下意識地有所保留,就像攝影術後來的發展一樣,脫離了絕對客觀的期待,成為主觀呈現的道具。最代表性的事件,正是父親的悲劇。父親對教育充滿熱忱,卻因戰爭失業而落入低潮和絕望,當摯友返國時無意間發現這段刻意隱瞞的家務事,她只覺得受到背叛,從此切斷聯繫。
這個國家也在找自己,我們都在找失去的東西。
但現實可以選擇不看不紀錄,還可以選擇刻意掩蓋。而這樣的記憶,便擁有了另一個特殊的身份,我們稱之為「秘密」。
決定將秘密深埋的當下,無論當事人腦補了多少保護家庭、保護朋友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事實上他們心底最想保護的,往往只是自己和現狀罷了。但越想提醒自己忘記,反而越會牢牢記住。是以,當卅年後美雅怒斥女兒侵犯隱私時,她氣的不是女兒而是自己,氣自己還記得,氣自己掩埋無效,氣自己被迫重歷那段痛苦的過去。

變形蟲似的記憶

記憶還可以被修改,直到後來,再也沒人分得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想認識自己、認識家族的艾萊斯,拿母親的舊物來放飛想像,在腦中讓靜態照片化為動態影像,拼湊出戰火中母親的生活情景,也創造出或真或假的記憶。又或者是美雅,她不只遺忘了父親之死的真相,還在影片後段對女兒坦承,那段日子好像入夢一般,再也想不起明確的始點和終點,就像影片後段透過車窗看見的貝魯特,市街、行人、單車、汽車與摩天輪,實像虛影彼此交疊,好似時空並置交錯一樣。如此看來,記憶更像一座不斷變化的迷宮,在自己的創造與編輯、他人的補遺和糾正中,慢慢改造,緩緩變形,與電影中不斷增修的墓園合而為一,成為美雅的媽媽都無法指認的全新場域。
美雅與前男友卿卿我我時,畫面突然像照片一般著火。這部電影中,不乏許多有趣的實驗影像。圖片來源:Variety.com
影史上,自然不乏變造記憶的經典之作,好比國際名導諾蘭的《記憶拼圖》,便透過間歇性失憶症的主角,想像了一齣人腦扭曲記憶的心理驚悚劇。《秘密盒》這部片,一樣以改寫失親痛楚的梗作結,卻不將重點擺在驚悚和懸疑上,而著重於秘密揭曉後,癒合、昇華的親族關係。
試想,若不是美雅好奇沖洗了卅年前自己留在相機裡的那捲底片,若不是女兒奮力爭取「知的權利」,她們便無法一同攜手踏上返鄉弔唁摯友的路,更不可能體驗到時間終將沖淡痛苦、留下美好,而記憶最巨大的力量,不是破壞,卻是創造,足以讓美雅重拾熱情,讓艾萊斯踏踏實實地活著,不至於感到失根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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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非藝術背景、卻三天兩頭跑展覽的「美術館路人」,除了仰賴直覺定錨眼前作品,更愛問問自己是感覺激動、寧靜、或泫然?還要自虐地,連結當下的人生處境連結,才甘願返回紛擾的現世。於是決心用書寫,實踐艾倫狄波頓《藝術的慰藉》的唯心觀點,捨棄高冷論述、直探藝術所誘發的感觸。請準備好,跟著藝術一起「走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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