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首新寫的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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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青春換一場相逢》郭強生,天下文化,2022
(原文書評刊載於《文訊》雜誌2022年十月號)
可能的話,每個人都該嘗試留給身邊親愛的人一張親手製作的地圖,上便標記出這一生行進的方向,並非倉皇混亂而是清楚堅定的路線。這樣的離去,是否會讓思念的人因此得到撫慰與平靜?
時間如音符,單音不成曲,每個此刻連接成時間幻象。於是我們以為過去存在、擁有回憶。記得某一首歌,但哼唱的其實都是青春。
繼前三本散文集後,我將此書視為第四本記憶之書——寫過家庭和情人,還有許多話沒說,遂絮絮叨叨新寫成了一首只記得旋律、記不得歌名的舊歌。
或許我們能在前作《來不及美好》行文中讀出端倪:「為了生存,不斷重新自我改造後,已不知如何與昨日對話。總是行色匆忙,來不及體悟什麼是傳承。」為了與過往對話,記憶再溯源一次,於是成書上下兩輯,上輯複述青春曾經的熱烈與惘然;下輯重逢故地、今昔對比。不同的是,此次作品旁觀側寫成為「他」,同時也側寫台灣劇烈變化的一九七○到九○年代,政治上中美斷交、解嚴、蔣經國逝世;經濟的起飛,帶來的是城市與民生的熱鬧喧騰。此時期正與他的青春疊合,時光拓印在成長圖像中。曾經的家庭、求學、寫作、工作、性別與自我,統統化作文字足跡,書寫遂成為穿梭時間的地景考察。從Buffalo Town到條通酒吧、川端橋到中正橋,那曾經寄情過的空間繁榮一時也幾度凋零,而文學就是對消逝的凝眸,刻畫時間裡他的種種身影,串聯存在的停格,像畫在書角的手翻書動畫,翻到最後一頁才顯現此刻的自己。
末篇〈陰晴〉寫東門街景,行文敘述外公與母親自大陸遷台後的生活,混雜各種族群的街坊鄰居,日常一遍遍複印腦海。他描述的是移民群體的其一縮影:流離與遷徙,失去了原本的歸屬,現實與記憶斷裂,遂在新居地重製(註1)群體記憶。原以為可以從此凝滯時光,卻在時空變遷,城市與人們急於煥然一新,重塑的記憶又在違建與戲院的拆除、店家的歇業、移民後代的在地認同中二度塌陷。網路地圖再方便,也只能看到幾幀不同時間點的街景照片差異,不知背後多少陰晴變化。
但要說此書是地景考察也不全然正確,他用文字刻畫的,其實是一條跨越時空的「回家」路徑——這說的不是返鄉,亦非國族認同,而是他心靈上的根源。「惑鄉」的主題隱然存在,這次以書寫還原地景的前世今生,訴說不僅僅是對逝去的感傷情懷,更多的,是他念茲在茲、總令他感到焦灼的脈絡問題:彷彿有隻無情的手慢慢剝奪身世與記憶,推著他進入陌生的時空。
以往課堂中他就再三叮嚀學生重視邏輯,不能只有立場而遺失脈絡,使價值成為空泛的概念。便宜行事簡化歷史、隨意貼上標籤是行不通的。然而,這也是此書的難題所在:任何歷史記憶都只是切面、寫作也僅是個人觀點,再努力掏挖、考究,也未必全然與歷史現實相符(註二)。珍貴的是我們仍能從中讀出作品裡的「他」其實是複數型,代表背後的群體如何建構記憶與認同:外省(二代以及其後)族群側身於一個歷史夾層,在融合之中逐漸漫漶自身來路,因此,這次寫作是「親手製作的地圖」,儲存一個回溯的起點。儘管讀到最後看似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其實是仔細描繪了這塊土地在此群體眼裡的風景變化,我們還是能跟著這文字版地圖尋索其中一條來時路:東門仍值得加個「町」字,寶宮戲院消失了,銀翼餐廳還在,再往南走還有原賣雜貨而後變成湯圓名店的政江號,而日據時期開業的和菓子老店明月堂還在附近屹立,一路走著,連成一座城市的身世脈絡。
文末容我補綴一則佚事。一次郭強生老師帶學生聚餐唱歌,唱到某句,所有人都落下淚來。多年後我仍記得他在螢幕前側身吟哦的姿態,不輕易說的真心話哼成了新寫的舊歌。我私心臆測那嘶啞歌聲是記憶堆積才有的情感厚度,若不唱,不寫,再無人可說。
那首是〈給自己的歌〉,讓眼淚跌墜的一句歌詞是:
歲月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該還的還,該給的我給。
歲月你別催,走遠的我不追,我不過是想弄清原委。
註1:這裡偷了電玩遊戲的詞彙,說重製(Remake)而不用復刻(Remaster)是畢竟無法在殊異的時空完全還原文化或記憶,而亦然融合了其他。
註2:比方〈有影〉文章尾段提及某電影劇情拍攝蔣經國逝世時,學生被迫戴孝哭靈,合該是過往的移花接木。但我們又能在其他作家書寫中讀到有「主動戴孝者」,也有「校方發黑紗」,或者也有「集體翹課逍遙去了」的異質印象。蔣經國逝世後的歌照唱舞照跳書照賣,也有移靈時人民路邊跪送的場面,顯見記憶未必錯謬,只是多重、歧異,歷史事件多種因果發展難以一詞概括而論,然而,這也說明了歷史記憶的多元性質源自於台灣多族群共存的實際況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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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職是家庭主婦,不專業書評,不專業作者。 座右銘是「喜歡吃白肉魚壽司的人,是謙虛的人」。 大家都愛紅肉魚,而我盡力嘗出白肉魚的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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