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隱喻,但也是真實:談《刺殺騎士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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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村上春樹,總會想起國高中時代,趁著大人不在家,在書房讀著父親買回來的簡體譯本。或許不見得正確,他筆下的世界總不離嬉皮、性愛,瀰漫一股迷幻的氛圍。就算讀過幾篇村上春樹的散文和《地下鐵事件》,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世界對我來說還是非常陌生。然而,這本《刺殺騎士團長》改變我的想法。原因在於春上村樹非常巧妙地轉換西方文學中的人物與符號,融入於自己的故事中,尤其是故事中的女性。

經典人物原型的轉換:女性篇

第一個例子是人物圖中的女性,包括妻子、妹妹與麻理惠,先從主角妻子說起。主角敘述為何選擇與妻子結婚時看出,提到妻子並非絕世美女,直言當時的交往對象還比妻子漂亮,但妻子的神情卻讓主角想起已經死去的妹妹(尤其是眼睛),巧的是妻子跟過世的妹妹同歲。主角明白自己跟妻子結婚不能讓妹妹復活,但也承認由於那對與妹妹相似的眼睛,而著迷於妻子。若是熟悉中世紀文學的人,看到這裡,或許會聯想到詩人但丁《神曲》中的碧雅翠絲(Beatrice),也是年輕時就離開人世,並讓故事主角但丁難以忘懷。妹妹之於主角,相當於碧雅翠絲之於但丁。
然而,不論是妻子還是妹妹,村上春樹更賦予兩位女性保護者的角色。故事一開始,透過主角自己的陳述,知道主角之所以離開家踏上旅途,是因為妻子坦承自己出軌而想要離婚。除了討論外遇的道德問題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主角踏上旅途,被迫開始正視一直以來內心的匱乏:妹妹因先天疾病而早夭。(先說,筆者認為要正視自己內心的匱乏感有很多方法,另一半出軌絕對不是什麼好作法。另外,主角雖然不完美,與有夫之妻有親密關係,但絕對沒對妹妹抱有非分之想,也不會做出權勢性侵這種事)。換句話說,妻子選擇離去,讓主角無法繼續待在家庭的庇蔭下,必須自己面對一切。而這種發展就是文學傳統上主角蛻變成英雄的過程,必須脫離保護者(可能自願或出於意外),踏上旅途,成為真正自主的人。
或許讀到這裡,各位會納悶主角妹妹在故事開始前就離開人世,怎麼保護主角,證據就是主角在安娜女士帶領下,必須穿過狹窄的洞穴,但主角因為妹妹的死,而有幽閉恐懼症,當然在這個狀況下要穿過洞穴無異是要了主角的命,然而就在這時,主角開始聽到妹妹鼓勵自己往前,便咬著牙關挺了過去,成功回到地面上。這便是一種保護,也讓人想到但丁在碧雅翠絲帶領下到達天堂。(當然,安娜女士也或多或少扮演碧雅翠絲類的角色)。
至於麻里惠這名敏銳與細膩的少女,正值13歲,跟主角妹妹過世時的年齡相近,主角也敘述麻裡惠讓自己想起妹妹。由於整個敘事觀點都是主角第一人稱,麻里惠神似主角妹妹,在第三人以外的眼裡恐怕不是這麼一回事。然而,這件事確實反映出妹妹的死帶給主角何種影響(甚至可以說是創傷)。
相較於主角妻子與妹妹,麻里惠的人物原型並非保護者(畢竟還是13歲的少女),而更接近中世紀騎士美女文學中的「美女」,也就是騎士(中世紀文學作品的主角)追尋的對象。說穿了,這類美女不只是人美,而是象徵人在追尋的所有美好事物(品格、理想、救贖等)。而主角果真踏上尋找麻里惠的旅程,而從結尾主角的自述看來,這趟旅程確實帶給主角生命上的改變:故事結尾時,主角與妻子重修舊好,共同照顧女兒,妹妹之死帶給他的創傷也逐漸淡去。
村上春樹小說中的女性往往非常有特色與獨特魅力,《刺殺騎士團長》也是如此。然而,村上春樹在《刺殺騎士團長》也賦予兩名男性角色獨特的目的。

雨田具彥:保護者兼導師

在故事中,雨田具彥是知名的日本畫家,年輕時放蕩不羈,甚至在維也納留學時捲入政治暗殺事件,是家族聲望保住了他的一條命;然而,這名輕狂少年卻在弟弟繼彥死後,性情大變,轉而創作日本畫,而成為備受推崇的藝術家。然而,根據其子政彥的敘述,雨田具彥其實難以親近,也不曾對他人吐露心思,如今的雨田具彥已十分衰老,甚至有些失智,分不清詞彙意義。撇除兒子對父親懷抱複雜情感,整部小說中,只能看到主角與身旁的人努力拼湊雨田具彥的經歷,就能想像雨田具彥的沉默與健康狀況不甚理想。
一名失能又寡言的老人如何成為保護者呢?何況主角到雨田具彥性命垂危前,兩人才相見。然而,在故事結尾,雨田具彥過世了,時間點非常接近主角通過狹窄洞穴重返地面的時候。而前面提過,文學傳統上,保護者須要離開,故事主角才能面對新挑戰與成長。在《刺殺騎士團長》中,主角回到地面後,再次與妻子聯繫,顯然已準備好面對新的生活,約在同時間離開的雨田具彥在這點上便符合保護者的形象。另外,主角暫居在雨田具彥的房子時,一直能感受到雨田具彥過去在此活動留下的氛圍,而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更是讓主角在創作上有新的體悟,觸及自己生命更核心的挑戰。
仔細想想,會發現雨田具彥跟主角有不少相同處,兩人都是以藝術為謀生之道(雨田具彥以日本畫聞名,主角則是肖像畫家),而且似乎較一般人更能掌握事物或靈魂的本質。儘管外在條件截然不同:一位是垂垂老矣的藝術大師,一位是面臨中年危機的肖像畫家;但兩人確實有著共通之處。而今天這篇要來聊聊另一位跟主角看似截然不同,卻也驚人相似的角色:免色。

名字即隱喻

免色,全名免色涉。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作者有意將這個角色作為主角的對照組,畢竟免色這兩個字就可以看成「免除顏色」的縮寫,而確實書中在描述免色這個姓氏時就是以「免除顏色」介紹。光是名字這個細節就暗示免色是主角的對照,主角是名肖像畫家,自然成天與顏色為伍。
免色這人不僅名字有抹除顏色的意思,就連整個人的打扮與經歷都要貫徹自己的名字。一登場,免色先生就頂著一頭白髮,開著白色跑車,而且網路上幾乎查不到這人的資料,鄰近的居民也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彷彿有人刻意把免色存在的痕跡抹消掉,而從後來調查的結果,刻意這麼做的人極可能是免色自己。
現在問題來了,免色既神秘又不輕易洩漏個人資訊,怎麼會跟主角搭上線呢?其實這兩人會有接觸,是免色自己找上門來,要請主角繪製自己的肖像畫。兩條看似平行的線有了交集,並將在兩人的人生帶來意想不到的改變。

揭露與蛻變的開始

刻意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跡,卻又砸重金請人畫肖像畫,這番矛盾便是免色的生命狀況。面對免色提出的委託以及報酬,主角答應了下來。但面對個習於抹去自己痕跡的對象,要捕捉神韻豈是件容易的事。主角一開始便遇到了困難,認為自己還無法掌握免色這人的本質,向免色坦言後,免色開始坦露自己的過去。

像顆洋蔥一樣層層剝開

免色的自我揭露並沒有隨主角完成肖像畫委託而終結,相反的,這時才可以看到免色這人的核心。原來,免色年輕時曾一名女子交往,而這名女子卻在與免色最後一次歡愛之後,隨即斷了音訊。免色再次得知這女子的消息時,她早已結婚,並懷有身孕。從時間上推斷,免色認為這名女子懷的是自己的孩子,然而他也沒有和那名女子聯繫,只是一廂情願地這麼認為。那名女子後來因意外過世,只留下那個名叫麻理惠的女兒,但免色依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也不曾採取親子關係鑑定,只是在麻里惠搬去與姑姑同住後,買下正對著麻里惠姑姑家的房子,並用望遠鏡窺視麻里惠的舉動。
從這段來看,讀者知曉免色的處境與主角相似,兩人心中都懷有匱乏,而且都是因女性引起。只是兩人採取不同方式回應這股匱乏,免色的手段相當偏激,不論是侵犯隱私偷窺,還是是將房子原屋主趕走,足以看出免色性格中強勢以及不擇手段的部分;相較之下,主角顯得溫和許多,只是難以忘懷死去的妹妹。人無法挽回死者,但面對妻子提出分居與離婚,主角也是默默接受,選擇離去。換作免色就不一定會如此平淡,畢竟他連麻里惠到底是不是親生骨肉都沒有求證,就買下附近的房子就近觀察。
主角多年來逃避妹妹死亡留給自己的陰影,免色則是逃避麻里惠與自己關係的真相,然而這兩人相會,迫使自己面對真正的問題所在。免色在對主角坦承自己與麻里惠可能有親子關係後,便請求主角繪製麻里惠的肖像畫給自己,並且希望在麻里惠當模特兒的期間,自己能來拜訪主角,稀鬆平常地認識麻里惠與姑姑。

沒有解決的匱乏

主角與免色看似截然不同,卻同樣背負著匱乏。主角在騎士團長、長臉的、沒有臉的男人、安娜女士,以及妹妹的指引下,從地下的旅程歸來,與妻子重修舊好,一同照顧女兒,至少妹妹死去的陰影已不再束縛主角,得以邁向新生活。那免色呢?根據小說尾聲的內容,免色的生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他依然坐在那棟白色房子裡,透過望遠鏡窺視著麻里惠,換句話說,他的匱乏並沒有解決。畢竟免色並沒有像主角一樣歷經地下冒險,也就沒有蛻變的機會,固然只能用過去熟知的模式生活。
就故事結尾看來,主角看似通過了考驗,回到地上世界,過著新生活,作為對照的免色則沒有機會。然而,仔細回去看小說第一部最一開頭,會發現那是主角在與沒有臉的男人對話,主角依然無法完成沒有臉的男人要求的代價,也就是一幅肖像畫。所以,沒有臉的男人又把企鵝吊飾(主角為了渡河先把它當抵押)收了回去。那麼,主角到底有沒有成功通過考驗,如同騎士文學中的主角獲得幸福快樂的結局。如果沒有,那《刺殺騎士團長》難不成就是個中年大叔懷有異常心理狀況,還面對妻子外遇,只好暫居友人父親的房子,面對懷孕的妻子希望復合,又再度與妻子同住,一同照顧孩子(從外人看來,用時間推算,這孩子還可能不是主角的孩子)。村上春樹為什麼又要花幾百頁寫下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作品,而且還要冒著政治不正確的風險?標題的《隱喻遷移篇》又是什麼意思?
這些問題都值得深入思考,當然也沒有標準答案。(畢竟閱讀體驗總是私人且沒有權威),但我認為瞭解整部小說的結構有助於解答這些問題。其實,整部《刺殺騎士團長》可以說是西方文學傳統的變體,除其中的主要角色都可以找到文學人物原型外,村上春樹更是巧妙地融希臘神話與騎士文學的結構於故事中,而且不受結構束縛,寫出十分有自己風格的結局。

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家跟騎士差很多吧?不要藍色窗簾了好嗎?

看到這,或許各位心裡會有上面的想法。然而,各位想必還記得主角對死去的妹妹念念不忘,甚至結婚對象的眼睛跟妹妹相似,更是為了找回麻理惠這名少女,到地下世界冒險。而這正是中世紀騎士文學常見的結構,一名甫成為其實的年輕小夥子,踏上旅途以證明自己,歷經重重冒險後,帶著功勳與美人歸,成為更好的自己。其實功勳與美人不過是表示這名騎士已非當年毛頭小子,反應他成為了更好的自己。就連但丁的《神曲》也跟騎士文學有相同處,都是故事主角克服萬難,最後過著美好生活。
回到《刺殺騎士團長》的主角身上,他殺掉刺殺騎士團長這個意念,到地下世界以找回麻里惠,最後克服自己的恐懼,爬過狹窄的洞穴,回到地上世界。回來之後,他與妻子重修舊好,並一同養育女兒,不再為死去妹妹的影子所困。換句話說,他揮別過去的陰影,邁向新的生活。

那《刺殺騎士團長》跟希臘神話又有什麼關係?

各位是否還記得主角到了地下世界後,遇到沒有臉的男人,對方要求主角支付費用,才願意帶主角過河。儘管不少文化中的死後世界都有提到河,然而提到要付費渡河的,絕對會想到希臘神話的卡戎(Charon),他在冥界駕著小舟,若有人為死者好好舉行葬禮,並在死者的口中放入一枚硬幣,死者道冥界後就可以把這枚硬幣交給卡戎,就能快速渡過冥河,免於在河岸邊徘徊一百年。
《刺殺騎士團長》中主角身上沒有硬幣,便將撿到的企鵝吊飾給了沒有臉的男人,暫時作為支付。然而,沒有臉的男人並沒有做此罷休,還到地上世界去找主角,要求主角為自己畫張肖像畫,才會把企鵝吊飾還給主角。
其實,因有所追求而到死後世界,可說是非常長壽的故事情節,從兩河流域的古老史詩,到希臘神話,再到中世紀的《神曲》,都有到死後世界去,且多半是為所愛之人的死而去。因此,《刺殺騎士團長》主角到地下世界去這段情節可以視作承襲一項古老悠久的文學傳統。

主角真的有完美大結局嗎?

不論是騎士文學還是《神曲》,結局必定是美好結局(可能是立大功或上天堂)。那問題來了,《刺殺騎士團長》的主角還沒有交出肖像畫,沒有臉的男人就纏著他不放;至於女兒,小說中則提到妻子懷孕時,主角早已離開家好幾個月(離開的原因是妻子提出離婚),故在外人眼裡看來,女兒很有可能根本與主角沒有血緣關係。這故事要是出現在某些論壇,大概會換來同情與奚落。所以,這結局稱不上美好,那村上春樹為什麼要這麼寫呢?
若從角色間的對照來看,這個結局安排再次強化主角與免色間的對比。免色同樣也有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只能遠遠望著;主角也面臨同樣的狀況,但可以跟妻子與女兒一同生活,這便是主角與免色的差異。同樣的狀況(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而且沒做親子檢測),卻是不同結局,顯示主角與免色的特質與經歷都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
就我個人的觀點,我很佩服村上春樹能安排這個結局,確實《刺殺騎士團長》的架構與角色都有文學傳統的影子,然而村上春樹在這些傳統上開拓了自己的故事,走出自己的路。

結語

《刺殺騎士團長》這部小說還可以從很多層面討論,像是性別、心理以及人道議題,都會有不同的看法。我所寫的這系列文章只是表達淺見,歡迎耐心看到這裡的讀者也留言分享自己的看法。
主要是分享我看過的文學作品,但偶爾也會有其他類型的書。可能是簡單分享我讀完的感想,也可能是稍微冷僻的文學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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