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曝

2023/01/20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咖啡酒吧座落在崇安街上,原址是一棟磚造頹屋,洗石子立面混合閩南式斜屋頂。蓋著藍白塑膠帆布幾年後,燙金鏤空招牌嵌入修繕後的仿石材牆面,老屋體新宿主,成為街上熱門的打卡點,從清早九點一路營業到凌晨一點,陽光明媚之時,便能酣著酒精做著白日夢。
  網美們不知曉崇安街的前世,但住在隔著幾條街近二十年的我明瞭。趿鞋過街,三分鐘的腳程便可與搭了幾小時車程、換了數種交通工具的網美比肩而坐。我點杯美式淡咖啡,縮蜷在內用區最深處。「這間的煎餅聽說很有名,排隊一次只能買兩包。」座位一旁,是一位週末南下的觀光客,灰色小可愛上著盡是濡濕的汗漬,小麥色的手臂掛著奶油黃色「連得堂」餅乾袋。她興奮地向朋友分享南方艷陽苦等下的「站立品」,煎餅袋被劃出一橫透明白色的切口。雜言閒語聽得專心,我幾乎要忘了這條街、這幢房屋的前世。直到我透過木格窗往後院看去,掛著黃色「無名豆花」帆布招牌的店員正用扁平湯匙舀著石灰白色固體,是國中放課後的點心。
  我回想,回想起崇安街被指定成歷史街巷,是我國中剛畢業時的事。
  太陽斜掛,為了琥珀色糖水竄入喉嚨的一陣沁涼,我總要汗濕白襯衫黑摺裙貼身衣物,跑過凹凸不平的高壓混凝土磚鋪成的崇安街。等豆花的時候,我會站在街道與店面中間的斜坡,歪斜的眼睛閱讀著街上的居民——有時是鄰居奶奶發了愣,手握的零錢墜卡在磚塊縫隙裡抽拔不出來;偶爾有小毛頭玩著捉迷藏,一個踉蹌而跌跤的膝蓋會留下幾痕鮮紅的磚紋;望穿巷子盡頭的廟宇前埕,總有著穿透膚背心的叔嬸們煮茶嚼時間。
  出門買豆花的路上,每幾次就會遇到爸爸要我多帶些零錢到廟裡添香油錢——一份添給頂土地公、另一份寄付給下土地公。「好像是給黑道老大的保護費。」不懂事的我總會在把心聲說出口後換來一記挨打的響聲。而後便會在過節普渡時收到廟方沿街發放的滷麵、荷葉粽、祈福平安水。頂土地公與下土地公廟分別坐落在崇安街頭與巷尾,清代時期的崇安街是達官名流的居所、熱鬧繁華的商業街,因此又有總爺街的別稱——被喊叫為「爺」的顯貴都居住於此。而今卻不然——比鄰的道路拓寬,過去的大街相形之下變得窄小,落寞。只剩下一間傳統煎餅店師傅一如既往開闔著煎台,商店獨自喘息著「我還在、我還在」。旅客們慕手工、限量之名而來,為此在無遮棚的街巷上排隊,買完打卡完便會離開、一陣喧鬧後又迎來死寂。偶爾買豆花添香油錢的路上有一群人伴陪我過街;但多數時候我僅相伴街邊的浪貓,在包藏著黃燈泡的紙燈籠下獨自行走著。
  整條崇安街與他的周遭都以黑電線吊掛著折疊式的黃燈籠、上頭提著「鎮轅境頂土地公廟」或「總祿境下土地廟」字樣。農曆年末,廟方會沿街拖著手推車,裝載著鋁梯、信眾名冊、平安福袋以及年年掛換的平安燈,一家家登門拜訪,詢問認購平安燈的意願並留下捐獻者的芳名。似乎透過這樣的交換,來年收入就會有神明的照拂。寫滿街上信眾名字的簿冊,是居民希望的寄付。
  六七年前,街坊皆是議論聲,討論著政府將指定哪條街作為歷史老街、碎語著哪塊地買了會升值或是哪幢透天房舍可以投資為民宿。鄰居是不知道的,在正式動工之前,每一戶都期待置換的人行連鎖地磚是家門前的那幾塊。只有同為權力核心的里長知悉,但他不願明說,欲言又止地表示:「都有機會。」確實,市政府公開的都市計畫報告書圖裡,刻意放大半徑的同心圓擘劃範圍內的,都有機會。專家們對於歷史街區範圍的指認,影響著土地房屋的價值,猶如現代的土地神,信眾殷切地盼望著投資能得到回應。
  國中畢業那年,崇安街的部分赭色連鎖地磚鋪面被一塊塊撬起,居民無不期待工人能駐在其住家門前施工。
  嘈嘈喧囂的猜臆聲未落,崇安街已換上新裝。平坦的灰色觀音石鋪面、參混平鋪著跳色石材、每隔幾個石磚單位便刻寫「歷史街區」的字樣。人孔蓋也重新設計樣式、擦上鐵鏽褐黑色。涎著口水喊「媽媽我要十塊」的小孩入學了、廟埕前嗑瓜子的公婆們走不動了。長達四百公尺的街巷,除了享負盛名已久的傳統煎餅店生意日益興隆外,鄰居不若以往活絡、商業活動依舊寂寥。
  政府爭取經費、劃定歷史街區,並招標工程商承包施工,這一切,難道只是一樁執政者收取廠商回扣的交換嗎?居民以觀光客擠得水泄不通的安平老街想像崇安街「進身」為歷史街巷的富庶未來,無法理解政府的考量。高中放課走回家的傍晚,一整街陰暗的僅剩下我鞋靴摩擦過磚石鋪面的響聲,應和著我的一頭霧水——何以是後方的崇安街而不是家門口呢?崇安街鋪面改善後的未來應該如何?舊府城區的街區新生,是改動鋪面就能達成的事情嗎?
  與這些疑問共處的幾年後,我看到崇安街上開了預約制的茶屋,變換的街景緩慢回應著我的困惑。茶屋外推的陽台植滿綠樹,蔭影錯落在門口茶杯型狀垂釣的橘紅招牌上。建築量體退縮與室外鋪著紅格磚的前院,放大了進入茶屋主空間的儀式感——敬備身心,而後拜訪。中庭的天井鋪滿碎石子,竹飾、蕉樹、姑婆芋,手植的一株株綠意撐起一片蓊鬱。幾方並排置放的竹桌木長凳,陽光洒及之處,都經過一層葉的濾鏡、綠的虹膜。這樣一隅靜謐,是晌午衝破三十度的燥熱之中,身心所能沉靜之處。
  沿著樹蔭的方向看去,一架黑色素面的直立鋼琴置放在一隅,一位黃洋裝白罩衫的女士正坐在琴椅上彈奏巴哈。最後一個鋼琴鍵音播放完畢,老師溫柔地將黑布蓋在直立式鋼琴上,笑著說:「別看這台鋼琴放在這邊不太起眼,他可是日本原裝進口來的。」女士起身後,學生們急忙上前搶著收琴譜。「我以前都把他們沒彈完的琴譜丟到地上,但今天你們不用收了。快站好位置我幫你們拍張照。以後你們就可以跟其他學生說:『老師有帶你們來看過去經常演出的地方。』」持著相機按快門的老師,僅示意來此地演出多次,便不入鏡。「十年了。」距離最後一次在茶屋演出。而今茶屋蓊鬱依舊,鋼琴常在。
  崇安街鋪面改換後,注入的新活力並不只茶屋。離茶屋幾步之遙的頹屋,屋主著手修繕,出租給選用莊園精品豆手沖咖啡、下午一點後翻換菜單販售調酒的咖啡酒吧。平面上,咖啡酒吧分為兩個獨棟量體,中間以天井隔開,地面的方格赤磚地板暗示著室內外空間的分隔;同時又以落地玻璃帷幕保持兩量體的採光與視線的連續通透。
  高中畢業後,我攻讀都市計劃專業,了解到崇安街是台南「歷史街區振興自治條例」下,歷史街區改造計畫的一部分。崇安街,又名過坑仔街,是清代城外進入府城內的重要通道。當代崇安街被指認為老街的潛力在於:街道上多有結合日治時期建築立面的閩南式屋頂——茶屋兼作旅宿的洗石子立面、咖啡酒吧的屋瓦順著同個角度斜鋪。政府除了修繕凹凸不齊的高壓水泥磚鋪面外,也透過獎勵計劃補助有歷史、文化保存再生價值的老屋。並以1971年——日本殖民時期與國民政府來台後建築工班的分野——為界,在該年前興建完成者才符合申請資格。以洗石子工法為例,戰後該工法仍被廣泛承繼應用著,然而,日治時期施作的石礫大小與緻密度,相較戰後的工班施作細緻許多、遠看與真石頭相像,更貼近當初日本人以「仿石材」的技術來取代昂貴建築石材的原意。
  咖啡酒吧的前世是幢懨無生息的頹屋,卻同時有著閩南式斜屋頂與洗石子立面,清代建築特色與日殖時期建築工法揉合無違。街屋的修復與再生,並非建築材料與工法的延續而已——是台南幾世紀,歷經漢人文化、日本殖民特色的見證。而位於狹長平面的中庭,新建的兩層樓廁所延續日治時期建築立面以洗石子為基調,仿古的鏽蝕鐵欄杆似乎這設施好久以前便在這裡。「以前八角窗都是街屋門口立面才會用的,一般來說廁所的開窗不會用八角窗。」刻意設計在廁所的八角窗出賣了它的稚嫩,老闆娘回應了我的窺看。
  房屋受制於都市計畫建蔽容積的規範、整修仍只能蓋建一層樓,設計單位卻在建築法規允許的範圍內,為兩個量體闢建閣樓——循著簡易木製踏梯向上,半樓高的空間垂釣著一盞寬橢圓的黃燈籠,木地板上鋪墊著榻榻米擴充內用空間、吧台區上方的半閣樓則成為倉儲空間,木地板靈巧地包覆起笨重的機房設備。順著木板天花的視線看去,連著柱子的牆面裸坦著幾塊黏著黑灰色水泥的紅磚。老闆娘說:「在以前,連棟街屋通常共享同一面牆壁,因此單棟透天的改建常有可能是牽一幢而動全街的事。為了避免拆鄰居的牆,設計單位往屋內新補上牆面,卻又狡黠的透出一角落。」老件物的巧思,也可在並列的矩形戶窗上看出端倪——二橫列的玻璃窗中夾著一排壓花毛玻璃,框架著玻璃老件的是日本時代窗戶的標準建材,阿里山檜木。陽光斜灑,角落的圓桌淺淺印著滾壓在玻璃上的花紋。
  「喀擦喀擦」,一台台嗜嚐甜點與記憶的多鏡頭相機快速運算著,蠟像一般等待快門的網美、甫侍上桌的抹茶冰淇淋泡芙、烙印著英文店名的奶油煎餅,在脫妝、冰淇淋融化與煎餅嗑食殆盡前數位留存。人們心中的崇安街地圖改變了。咖啡酒吧的地址成為網路地圖上新增的地點,攪動著崇安街舊有的紋理與節點。崇安街似乎不再是個排隊買完煎餅名產便驅車離開的地方,而是能夠吸引人們來此停佇、鑽探若干小店的巷弄。一條街的新生,受影響的是他的周遭。崇安街換上新裝、頹漏房舍陸續修繕;幾條街外原鋪面依舊,但建造迄今逾五十年的我家,重新整修、切割部分空間供旅客下榻,有相較以往更多元的收入來源。居民、旅客、商家……,不同身分的人成為崇安街空間裡的一角,介入街區的方式各異,為老街巷注入新期待。
  直筒狀玻璃杯裡已無任何提神的咖啡因,我起身,徒留美式淡咖啡在杯內留下一緣不連續的水痕。國中時期的困惑似乎有了撥雲見日的跡象,我想,都市設計大抵是這麼一回事——目標不管是保存或是開發,都歷經深入研究一空間裡所具有潛力或價值之處。而後,以開放空間、公共工程的方式介入,自信且樂觀地期待從這些微小的改變,捲動更多有趣的事情發生。
  2022年深夜的返家路,我再次踩在崇安街上,鉛筆灰色鋪面之外,街頭巷尾皆能見到熙來攘往的人群。抬頭可見一只只高掛的紙黃燈籠沿著崇安街陣列,有吊掛黃燈籠的範圍都是街頭巷尾兩尊土地神所關照之處。整個頂土地公廟與下土地公廟的境內,被政府圈劃進民宿區裡、陸續有新商店進駐,打破舊有的居住秩序。神祇參與過清朝時期崇安街的輝煌、都市計畫主要道路拓寬後的蕭條,以及近期都市設計介入,窄巷鋪面有了改善與一幢幢陳舊樓舍有了新生命,似乎又慢慢地看到希望——清代入火安座的福德正神,庇護著境內每戶人家、送往迎來各地旅客,數百年終如一日。
原文出處:第十二屆臺南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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