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哲學 Philosophy of Language

2024/01/23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在每個人的生活經驗中,或多或少都曾出現過因為字詞背後所指涉的事物不同、表達方式不夠妥當、語境判斷錯誤等因素導致雙方在意思表示與理解上有所落差,繼而形成誤會、產生齟齬的情況,而這同時也是大多數人在直觀想像下所認定的「溝通不良」的一種展現。在上述的情境裡,溝通多以口述的方式將彼此的想法表達出來,而從中「語義」便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角色,左右參與者對當下對話內容的理解跟判斷。

但在思考語詞跟語句的意義之前,或許要先釐清的是「指涉」及「意圖」這兩個連結言語溝通應然與實然的概念。簡單地說,指涉(reference)意即在表達中,對應到現實世界的特定對象或事物,並且能夠以具體或抽象的形式幫助我們理解所指稱的人事物在語言之中的意涵。舉例來說,「賴清德是未來的總統」這句話便指涉到現實生活中的政治人物-賴清德;而「新竹的風很大」這句話則指涉新竹這個特定的地區。意圖(intention)表示說話者在使用語言時,背後所含的目的,而我認為其擁有比「意義」更上一層樓的內涵,供人進行更細緻的言語解讀。比方說,我向媽媽說「我肚子餓了」並不僅僅只是在說明我肚子餓的狀態跟事實,也可以同時具備更多的意味,像是希望對方告訴我哪裡有食物可以吃,或是跟我說甚麼時候能吃飯。在這樣你來我往的交流中,極度仰賴雙方對於當下語境的共同認知以及對談話內容前後文的理解。換句話說,人們的語言溝通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為對句子本身意義的理解出現障礙,而是當人們想更進一步知曉說話者的意圖時,因為多種因素而無法正確判斷。在這樣的情況下,意圖已超越自身意義,使得他人必須經由推敲、踹測來理解說話者真正的目的,而這正是「高語境文化」的語言中所談及的「言外之意」。

對我來說,高低語境的觀念建立在《文化地圖-掌握文化量表,讓自己成為國際化人才》一書中涉及解讀文化之於有效溝通的重要性。但在提及相關內容之前,我認為要先說明與言外之意高度相關的概念,即說話者意義(speaker meaning)。語言溝通之所以複雜,起因於說話者對於特定意圖及目的的資訊傳遞牽涉大量主觀的判斷,也因此如前述所說,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對話者對當時語境的判斷。speaker meaning正是強調語言使用者在特定環境下使用語言的主觀意義與目的,在反映語言靈活性與可變動性的同時,將能夠以不直接陳述的方式表明說話者的真實意圖。

多數的亞洲語言在文化的相對光譜中,會被劃入「高情境」的文化範疇,也就是說,訊息、想法的傳遞往往藏在字裡行間,以隱晦又細膩的方式呈現出來,唯有「讀得懂空氣」的人才能正確地解讀並給予適當、貼切的回應。舉例而言,有一個你不熟識的同學在下課後邀你一同用餐,你可能基於尷尬等原因而不願前往,但在這種時候,鮮少有人會直接了當地說「我不想去,因為我跟你不熟,我怕尷尬。」反倒會委婉地說「接下來還有其他事情要辦…… 」、「已經有約了…… 」等言辭暗示自己不會應約用餐,即便你待會無所事事,也是如此。又比如時常能聽聞情侶在交往之中,多多少少會發生的「口是心非」。明明女生在生悶氣,男生卻不知其所以然,跑去問女生在氣甚麼,接下來的發展則如「刻板印象」般出現在各種社群平台的貼文及影視作品的情節中-女生更不爽地說:「我沒有生氣!」但從語境的判讀以及說話者的情緒來看,那名男生或許要聽得懂弦外之音,也就是「我現在很生氣,快來哄我!」以避免後續出現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

在如此高情境的對話中,講求參與者對於談話內容的敏感度,而這很多時候建立在參與者所擁有的共同記憶與文化背景之上。以中文來說,傳統中華民族多為關係導向的社會,為了維護彼此的臉面與關係,很多話並不會大喇喇地說出口,而是要拐彎抹角地去暗示。「語言反映了文化的溝通風格」,而我認為在過去求學階段中所接觸的婉曲修辭就很好地展現了這樣的中華文化特色。人生必會經歷「生、老、病、死」四個階段,然而從過往的文獻紀錄直至現今許多的華人家庭,似乎可以瞧見中國人傳統上對於死亡的忌諱。而這樣的避而不談或是避重就輕也呈現在人們對於死亡的代稱上。從一般皆可使用的作古、與世長辭、駕鶴西歸到專指女性的香消玉殞、駕返瑤池,再到特指仕紳階層及皇帝的薨逝與崩殂皆可一窺傳統中國對於死亡的閃爍言辭。縱使這並不能全然地說明理解言外之意是如何在某種程度上與文化相互影響,但我認為以能夠解釋語言意義的複雜性。

Herbert Paul Grice認為說話者所說的語句之意義不僅在於要影響他人信念,還要他人認可其意圖。而在我看來,這樣的詮釋符合我對「語言」作為溝通「工具」應具備何種特性的想像。換言之,在不否認語言可以做為文化傳遞與留存載體的前提下,以文化為後盾,強調語言之於人群間交流的工具特性,我們可以發現獨立於特定文化差異外並且較為基礎的溝通意圖及目的。例如,「你拿了我的筆」而「我」作為說話者,希望「你」作為聽眾能明白我的意圖:其一是讓你了解並相信「你拿了我的筆」這件事;其二則是希望你理解「歸還我的筆」這個目的。這樣的情況並不侷限在對共同記憶或是文化的理解上,而是當你用另外一門語言說“You took my pen.”也會出現相同的指涉跟意圖。這種通用性的展現將達到語言用以溝通及表達的功能,同時也能在某種程度,全然脫離「語言根基於文化」的思考。

然而,不可否認地是,當語言作為工具的特徵被弱化後,首先展現出來的將會是其文化載體的特質。更進一步地說,奠基在各自的歷史背景、社會環境與傳統文化上的語言,會經由時間的淬鍊,凝聚出自身民族或群體的世界觀和價值觀。語言跟文化之間意義多樣性的詮釋也將會因為各自社會文化脈絡的不同,繼而形塑出迥異的邏輯與規律。舉一個在地的例子,手搖飲是台灣社會長期以來難以撼動的飲料文化,珍珠奶茶更是箇中的經典飲品。而提及珍珠奶茶的靈魂要角-粉圓(亦稱波霸或珍珠)時,不免評斷它的口感「Q不Q」。或者在品嘗一些菜餚像是豬腳、肉圓等,多多少少也會聽到他人用「Q彈肉嫩」來形容其口感。而所謂的「Q」,在台灣人所講述的語言當中,正是基於我們獨有的社會脈絡及飲食文化所發展出來形容食物帶給我們的感受,以一種不曾明講、幽微而內化的存在體現在我們的生活中。與此同時,它也很難以其它方式被描述及述說,就算以另一種發音表示,如「ㄉㄨㄞ ㄉㄨㄞ」的口感,也很難真的讓非母語者或未經台灣文化濡化的人直接了當地理解「Q」之於台灣人的語言意義。同樣能夠說明這項例子的便是日本人在飲食文化上追求鮮味(umami)的態度。

而當語言能作為透視鏡,細看文化這一個複雜的整體,我們將也能從中窺探語言的侷限性。就以台灣來說,地處中低緯度,因此就算在寒風瑟瑟的冬天,也很少有下雪的機會。在這樣特定的地理條件下,我們的語言能發展出來對於「雪」的描述也就寥寥可數,甚至在暫且不提我們傳統文學中文人對於雪與雪景在文藝上描寫的情況下,我們幾乎鮮少有對「雪」的描述,更遑論對於其更加細緻的觀察與論述。但是對於居住在高緯度乃至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而言,雪是他們最為常見的景觀,是他們生活型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是以,在該族群的語言中,關於「雪」字詞的描寫是肉眼可見的多,不只分類更為精細,形容更為具體,對於雪的狀態描繪跟呈現方式也更為多元。有鑒於文化和環境所塑造出的語言體系不同,語言的侷限性也就可見一斑。很明顯地,作為中文母語使用者,我很難透過我現有的詞彙精準描述在該文化脈絡下有所差異的「雪」,而這也是為甚麼,語言作為文化的載具,可以讓語言學習者從中意識到不同語言背後所固有的文化價值和觀念,進而讓人們對世界有截然不同的認識。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語言在文化中的特殊性跟侷限性也能夠進一步地讓人們思考孿生地球的問題,並且其能以台灣社會的現況展演出來。孿生地球問題簡單說是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地球,唯一不同的是在另外一個地球被指涉為「水」的物質結構,並非以我們熟悉的H2O來呈現,而是以另外的分子結構來表現。當今天有一個跟我幾乎一樣的人在那一個地球說出「我想喝水」時,是否跟我在這一個地球說出「我想喝水」有相同的意義?又或者,我們所稱的「水」是否能指涉為相同的事物?這樣對於語言意義的思辨,很大程度地在討論相同詞彙在不同的文化脈絡及意義體系下,是如何產生差異並對使用它的人們產生影響。常見於中文的例子便是兩岸對於相同事物的不同代稱,以及對於相異事物的相同稱呼,比如「馬鈴薯」在中國被稱之為「土豆」,但是「土豆」在台灣則會被視為「花生」。而要如何了解語義在當中的差別,就必須進到相關的社會文化中進行探索。

隱而未顯甚至可以說是經由時間讓社會約定俗成的用詞,在過去可能會以近乎平行線的方式存在,但隨著科技的進步,現今文化及語言的傳播速度已不容小覷,而同質及異質文化圈交互作用的影響更是不在話下。「好久不見」在中文裡,是對重新見到許久未見的人打招呼的用語,直譯成英文“Long time no see.”。因為不符合英文的文法規則,其在過去不被認可為真正的英文。但由於該用語的普及程度之高,影響英文母語者對於其的認知,繼而被納入牛津字典中。這樣的案例說明語言在文化及工具的特性中,具備一定的塑造性、靈活性與變動性。此外,中國與台灣在語言上面的文化輸出也是許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比如源自於中國的「學霸」、「顏值」、「接地氣」等詞彙,就因為能夠更貼近、更切合人們所想形容的人事物,而被台灣接受成為慣用語,但是也會出現有些像是「質量」、「視頻」、「充電寶」這些對台灣人而言相對不那麼好消化吸收的字詞,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文化交流。

總體來說,語言對我而言不外乎兩個作用,溝通工具及文化載體。而後者在很多時候會影響語言作為工具的獨立性,但同時也能填補不同文化及語言使用上的間隙。也就是說,這兩個特徵是很難完全切割開來的,因為它們以互利共生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積累起來,成為族群的結晶。而當中最為重要的則是其「意義」的詮釋。這是一個從頭到尾都交織在人類以及其所創造的文化中的樞紐,會根據脈絡的不同展現出懸殊的風采,繼而透過體現文化的語言們,碰撞出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世界,同時也將以我們已知或未知的方式持續在人群間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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