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餚 - 5 - 保護

2024/02/03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你之所以不敢吃兔肉跟狗肉,只是因為在牠們身上投射出你們之間的關係。有些人不吃豬肉、有些人不吃牛肉,那是因為他們彼此跟那個動物之間存在著一些關係。例如,早期的務農子弟大多都不吃牛,有時並非是家裡規定,而是從小跟田裡的牛一起長大,光是摸摸牠的背,看著牠的眼睛,就好像看見了牠的靈魂。這種牽絆關係,會影響人的決心及選擇。」
「你這樣說也沒錯啦。」凱有些不能接受思考連所說的。
「人或許也一樣吧。只要斬斷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跟自己的牽絆,或許就會當作食材去處理了吧。不過你要知道羅天生就有『同理心障礙(empathetic dysfunction)』。」連在說這一句的時候,其實我也很懷疑在我面前的這兩個男人應該也有這種障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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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要用武器解決,但還是拿出了霰彈槍了啦?」凱問。

「有些事情還是講解一下比較好。」連往隔壁大工作桌走去。


「好吧。我也想聽聽。」

「等等,在說明這次行動以前,可以跟我說說以前的故事嗎?什麼都好。至少你們兩個好像在之前都跟『豐田』這裡有過淵源。」即使現場沒有任何老師,我還是下意識地使用了「舉手發問」的動作,連因此噗哧一笑。


「你真是亂來啊,連。這種事情還不跟別人說。」凱向我這裡瞥來,他臉上的吃驚表露無遺。

「不如就你來說好了。」連打開背包,把幾樣資料攤在工作桌上。


「欸……這真是非常久的回憶了呢……柴小姐。」凱甩了甩頭,試著要回憶。也許是基於禮貌,他再次確認我姓什麼,我微笑點頭示意。


「這段話會寫進妳的故事裡面嗎?」

「總之要是我們能活著出去,我會給連先生看最後版本,由你們裁定吧。」我的確沒有隱瞞,現在這種時刻,我的命都在他們手上了。實際上越是接近危險,我越感到自己的渺小,比起我們之後會遇到的變態私刑者,其實我更怕連。雖然他表面看起來如此仁慈與紳士,但你會發現這只是他偽裝出來的面具。


「好。我們跟一般人的出生環境不太一樣,基於各種理由,我們可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被監禁過。」

「哇,你從這麼早開始講喔?」連若有似無地微笑。


「你說的監禁是指在監獄裡還是被人監禁?」我問。

「都有。所以我們也因此學會許多求生技能。不過相信我,柴小姐,在這文明的年代,還是不要知道這些技能比較好。我們最後一次被監禁的時候就是十年前的時候,哇,當時我們可真年輕。」凱回憶著。

「我記得當時還是去慶祝你的生日,我們兩個就是被那個變態給暗算的。」連回應。


「為什麼?」

「當時是他私刑事業起步的時候。因為年紀關係,在監獄逃脫界退休。回到了家鄉,想好好過退休生活。當時沒有助手,我跟凱的經歷引起了他的興趣,原本以為只是單純的面試,結果──事情變得相當棘手。」連解釋。我很難想像眼前這種變態也會有失敗的時候。


「但我記得你說過大約六年多前還曾經去過豐田一次?跟這有關係嗎?」我在腦中整理一下,最早遇到連的時候,他只有提到他六年多前曾經去花蓮,經過一個社區的時候,調查了一些事情。

「喂。所以你還跑回去過?」顯然凱不知情這件事,對於這一點我倒是滿訝異的。

「哈,好吧。是沒錯,我又犯賤跑回去一次。」


「真是瘋子啊,為什麼?」凱問。

「好啦,總之我是去找『羅』的女兒。」連不好意思地說,他說出了一個人名,應該就是那變態吧。


「What the……我不懂。」凱的髒話在喉頭間卡住,應該是他完全不解連在說什麼。

「沒辦法。我是為了找我當時的女友。」連語畢後我就瞭解其中關連了,六年多前到花蓮待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是去找女朋友吧。


「我完全沒印象。」

「你記不記得你有一天打電話來跟我聊紅酒的事。」


「是啊。你說你在東部……媽的,原來如此。」

「當時我才剛逃出來。」


「羅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兒被你玷污,應該會追遍天涯海角找你吧。」

「是啊。他是知道了。簡單來說就是女方吵架生氣回家,當時我還是想挽回這一段感情,一開始我也認為羅只要一進門就拿槍把我斃了,沒想到倒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招待我。」如此令人恐懼的連沒想到也會有一段兒女情,我很難想像他想挽回感情的表情,那種渴望他人施捨的眼神很難跟他現在這張臉湊在一塊。


「這是他佈下的陷阱吧。」

「是啊。總之當時我可是很艱難地回來了。另外──」連轉了轉頭。


「為了任務需求,實際上我昨天才跟她通過電話。」每次小連的話就像是一種導彈,我都很訝異他的每一步都是經過計算的嗎?還是恣意地行動?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大膽。


「什麼?」凱驚恐地看著他。

「實際上當柴小姐確認要『現場查證』前,我就擬定了劇本。昨晚,我接到委託人的電話之後,就打給她了。」


「真是大膽,你認為他們還會接待你嗎?」

「是啊。這對羅來說可是一件好事。」


「為什麼?」

「因為他的女兒少一個傢伙來糾纏啦。」


「我不懂。」

「我邀請他們來參加我明年的婚禮。」連又對我們下了一句砲彈式炸藥。「並且帶著未婚妻。」連微笑看著我,我吞了吞口水。雖然我在車上就有提供要扮演情侶或者夫妻的角色,但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進行。


「天啊,你要柴小姐充當你的未婚妻?」

「是啊。」


「他們知道小曼的存在嗎?」

「當然不知道,我應該還有很多朋友不知道吧。」


「我打一個岔。」我問。

「請說。」連說。


「所以你們這兩次拜訪羅先生的家,手上只有一份你當時留下的筆記本?其他東西都沒留下?照片、攝影、任何可以留下的記錄。另外,我好奇的是這整件事件只關係到羅先生的家而已嗎?我一直以為是一個聚落。這當初總編給我的消息有些誤差。」說到底就只是一個羅先生的家裡吧,我一直以為是接近一個在吃人肉的社區。

「什麼事情只要停下就是退步啊。十年前開始進行這個事業的羅,現在可是辦得有聲有色呢。」連瞭解我的困惑,繼續說:「會讓我比較介意的是他們開始越界了。」


「越界?」

「最早只是進行『佐料私刑』,提供受害者家屬有一個極有視覺以及味覺饗宴的私刑。但羅這種只會把事情越做越好的人,開始覺得手上增加的案件數已經追不上自己味蕾想要獲得的慾望。」


「天啊。」

「這種事情,一旦越界,很恐怖的。就跟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樣。只要情愫、物理距離近到一種臨界點之後,內心被道德遮掩的慾望會像指數函數一樣的暴漲,剩下能夠理智困住自己的只剩人性一途。」不知為何,當連在說段話時,靠得離我近一些。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麼?」

「他養了一批奴隸。他們會四處找尋可下手的獵物,定期性增加食物備量,以供羅的享受。當然要養這些奴隸也需要一些經費,一開始這些奴隸只是畏懼羅而開始工作。詭異的是,羅最後還是成功慫恿奴隸們開始享用『美食』。」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有辦法說服其他人啊?」凱不可接受地看著連。

「沒有什麼人是抵擋得住環境的洗禮。」


「不是,就像我們去一些國家,雖然尊重各地文化,但要我吃一些兔肉、狗肉什麼的,我就是吃不下去的。」凱說。

「其實就只要斬斷關係就好。」連解釋。


「什麼?」

「你之所以不敢吃兔肉跟狗肉,只是因為在牠們身上投射出你們之間的關係。有些人不吃豬肉、有些人不吃牛肉,那是因為他們彼此跟那個動物之間存在著一些關係。例如,早期的務農子弟大多都不吃牛,有時並非是家裡規定,而是從小跟田裡的牛一起長大,光是摸摸牠的背,看著牠的眼睛,就好像看見了牠的靈魂。這種牽絆關係,會影響人的決心及選擇。」


「你這樣說也沒錯啦。」凱有些不能接受思考連所說的。

「人或許也一樣吧。只要斬斷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跟自己的牽絆,或許就會當作食材去處理了吧。不過你要知道羅天生就有『同理心障礙(empathetic dysfunction)』。」連在說這一句的時候,其實我也很懷疑在我面前的這兩個男人應該也有這種障礙吧?


「我很清楚他的心狠手辣。好吧。所以你們到這裡一趟的目的是?」凱詢問。

「我們要送柴小姐進去,一同進行幾個工作天的現場考察。」連回應。


「你認為他會光明正大讓你把攝影機拿出來?」

「當然不可能,所以才要準備好東西。」連從背包裡拿出許多照片。「這是羅家中的平面圖。」


「你連這種東西都有。」凱驚呼,我們倆湊過去看。羅家裡的部署方式共有四棟房子,圍繞著一個大型廣場。依照連的標示,四棟房子分別是羅家、一棟員工宿舍、兩棟監理所。這似乎是影片的截圖檔,不過光是如此,解析度還是相當好。

「這是請空照攝影專家幫我確認的。由於為了看到更細節的圖像,我還是捨棄了偵蒐較為安全的UAV(無人機)。之前有個攝影師常在臺灣拍攝記錄片,我以宣傳與實地訪查的理由出資,與他們協商空拍豐田這一代地區,而這些素材可以拿來與地方政府協調,後續可以進行一些觀光宣導影片的放映,也方便他後續開拓與地方的交際手段。」連最讓人摸不著的就是每次都是用這種很平淡的語氣說完有些驚人的事實。

「好吧,有這些清晰的空拍圖倒是讓我們瞭解許多細節。這要逃跑可能不太容易。」凱似乎在思考什麼。


「沒錯。這四棟房子雖有中心廣場,但廣場跟四棟房子之間沒有種植任何樹木,四棟房子四周有接近四米的高牆,牆上裝配『截止系統』。」連對凱投以一個微笑。

「媽的,你們這群變態都喜歡這種東西。」凱敲了敲桌子。

「那是什麼?」


「簡單來說,你看到牆分有內牆跟外牆,外牆目的是為了掩人耳目,上頭製造出可以攀爬的凹凸牆面,內牆佈有各種線路以及利刃裝置及偵測器。只要逃跑者要逃脫,就會直接被『截止』在牆上。你問連比較清楚,他玩這個系統玩了好久。」凱的形容讓我冷汗直流。

「簡單來說,羅把我的創意全部剽竊。」


「所以監理所的門口跟窗戶外側都有多頻道紅外線系統及白朗寧機槍?」凱似乎瞭解連的意思。

「好吧,反正人只要關進了監理所應該都很難出來了。問題是你們是客人,到時應該住在羅的家吧?」凱發問。


「這才是最棘手的。」

「為什麼?」我跟凱都不瞭解。


「若是機器、設備這種東西,都有辦法依靠破壞跟誤導來解決,實際上有機會關進監理所說不定活命的機會還比較高。」連拿出一張草稿紙。

「好,我知道你意思了。」凱問:「人比較恐怖?」

「沒錯。」連點頭。我瞥了瞥草稿紙上寫的內容,羅列了羅一家人以及所有員工基本資料。


羅曉嵐──父 51歲

邱郁玲──母 46歲

羅蘭──姊 27歲

羅雨欣──妹 21歲

員工有17名。


「簡單來說,這裡面最麻煩的是這個叫作羅蘭的。只有非常瞭解她的人才知道她的恐怖。這次的訪查肯定她是最大敵人。」連指著紙上的名字說道。


「所以羅蘭小姐對於你還保有一絲情愫在?」我問。

「我不確定。這可能最麻煩的地方,妳可能要小心一點。」連點頭示意。


「可是她能怎麼辦?我都跟你一起行動,她有出手的時候嗎?」我問。

「妳可是要作到一步都不能離開我,她的手腳相當靈活與準確。」


「柴小姐,別相信連這種混蛋,他意思就是你們要表現得像是如膠似漆那樣,就像是熱戀中的情侶,連要去上個廁所還要上演十八相送的那種。」凱吐槽。

「哇,你連我的劇本沒看都知道啊。」連回應。


「媽的,所以我才說柴小姐,真的餓虎在妳身邊。他會隨時跟妳調情,他會不停勾引妳,然後妳就上當了。他可是要結婚的人,可別傻傻上了他的床。」

「喂,你這樣說就太超過了,演戲畢竟只是演戲。」

「放心啦,連先生不是我會喜歡的型。」我說謊,但是這種下台階方式是最好的。


「妳這樣說我相當傷心啊。再怎麼說,我們也要扮演一週未婚夫妻。」連的表情根本沒有傷心的感覺。

「好啦,另外我有個問題。」我想換個話題。


「請說。」

「羅這一家人在豐田如此大搖大擺地建立自己的食人國度,難道沒有人會去投訴嗎?依照這種規模,早應該有人會反應吧?」


「很可惜,柴小姐。這就是我們無法超越的地方。羅在地經營多年,當地豐田由於是觀光景點,羅可是地方進行文化古蹟保質的主要贊助商,包括碧蓮寺、豐田小學、日本移民墓園、豐田移民村。不僅如此,社區的公益與花蓮市的公益活動都能看到羅的影子。因此他在地方可說是有名的大善人,只不過善良的鄉親是不瞭解羅本質上做的事情。羅的奴隸員工除了自己本身的業務之外,還會以公差的方式到花蓮各地進行偏鄉教育、照顧小孩老人等等的工作。只要去花蓮問問羅的名字,你大概會很訝異我們今晚說的一切。地方鄉親可是非常支持羅的。」

「他竟然可以花這麼多時間作這些──」凱無法想像連的說明。


「這世界上不缺更好的犯罪者。想要騙人之前,就要先作到全面的誠懇啊。」連似乎相當理解羅在地方事務上的盡心盡力。的確,要能夠打通社群、社區,只要控制廣大的輿論,就能輕易地顛倒是非。說到底,人還是非常奇妙的視覺動物,『印象』永遠是最重要的事情。


「好吧。距離明天還有一些時間。柴小姐,比起武器介紹跟防身術,你必須先做這件事。」連從旁邊的櫃子拿了一疊資料。砰的一聲放在我眼前。

「這是什麼。」


「光是劇本不可能塑造一個人。這裡是妳的假資料背景。」連說。

「這麼一大疊?」這跟我的想像不一樣,通常電影或者小說裡,假資料就是短短的一頁紙就可以說盡了吧。


「現實跟美好是有落差的。妳知道妳只要透露一則小小的線索,妳只要提到一個跟妳原本世界相關的線索,無論多小,那怕小到家裡附近的雜貨店、公園、不起眼的社區脈絡,行家都會找上妳。因此這裡的所有資料都配有詳細的周遭照片、攝影記錄。從小到大,任何常去的地方、喜歡的地方、跟初戀男友約會的地方、第一次獻身的地方,總之就是一個新的妳。全部都在裡頭。」

「問題是我要出書的話──」要是出書的話,羅一家人不管再怎麼不看書,都會看到資訊吧?


「這個問題可以留到我們安全出來之後再討論。」

「我要把它們背起來?」


「羅蘭是比我還要細膩的人。你的假資料其實是某個代罪的人。」連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跟我坦白。

「什麼意思?」


「這資料的主人實際存在。」

「什麼?為什麼可以這樣?」


「完美的假身份就是要讓對手有辦法找得到人,甚至誤殺那個人,才是有用的假身份。」

「這怎麼可能做得到?」我的驚愕掛在臉上。


「她這禮拜也會開始行動。好險你們長得已經非常接近。微整型之後應該就惟妙惟肖了吧?」她將資料裡頭一張大頭貼拿了出來。

「她是誰?」


「妳的分身。」

「什麼意思?」


「這是必要的保險。」

「這……」我沒想到連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相關諮詢費用我已經跟徐胖子拿了,這你不用擔心。」

「我需要一點時間消化──」這樣的作法不盡人道,但是就像是連所說的一樣,要是對手是比連還狠的傢伙,說不定回到台北的時候,我已經成為羅蘭的口中食物。令我訝異的不僅僅只是連,而是總編的決心,他為什麼可以作到這種地步,光是要請到我眼前這名變態,應該就要花費不少代價吧?


這件事對徐總編來說到底有多重要?


「妳還有十幾個小時可以消化。」連說完就起身跟凱示意,他們應該是要留給我一些時間消化眼前的資料,以及所有事前佈局。


「對了,柴小姐。」連轉身看著我。

「嗯?」


「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保護妳。所以請妳相信我。」

「我會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經跨越『某一條線』。


「很好。」連對我回以一個微笑。說不上來,那是一種很複雜的微笑。


是憂傷還是惋惜呢?

當時的我沒有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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