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戰：得隴望蜀（1）輔漢之誓

我們將歷史串起來看，會發現很多很神奇的規律，絕大多數的治亂興衰都是有跡可循的。

比如每次的王朝更迭，基本上都是從兩個天下金角開始的，一個西北，一個東北。

這兩個超級金角，西北是涼州，東北是幽州，成為了兩千多年來的興衰源頭。

這其中，往往又以西北角的破壞力為強。

涼州安，則關中穩，則天下定。

強秦定天下，劉邦據關中，董卓進洛陽，苻堅統北方，關隴創隋唐，李闖禍天下，太多次歷史大變動，都是從西北這片土地上萌芽迸發的。

所謂天下十三州，司，冀，幽，並，涼，益，荊，交，揚，豫，徐，青，兗。這其中，真正能稱之為歷史興衰焦點的，不過「涼，幽，司，荊，揚」五州而已。

今天，我們來詳細的說一下天下第一金角，涼州。

涼州這地方從經濟實力上看，古往今來總量都不是太高，養活的人口與物產談不上豐富，但只要一上升到戰略和文化層面，這個州就成為了中華民族兩千多年來重要到幾乎沒有之一的一個地方。

涼州轄下八郡，安定、隴西、天水、武都、武威、張掖、酒泉、敦煌。

這條長長的細條帶北阻匈奴，南隔羌戎。

東邊則一條隴山俯瞰關中，勢若猛虎。

西邊連接著與新疆擔任著中國連接世界的重要幹道，成為了外來文化和中土文化的匯聚發酵地，涼州本身更是兼任著中華文明的火種保存職能（隴山、烏鞘嶺、黃河三天險）。

每到中原胡亂面臨文明危機，涼州都成為中華文明大恩永難報的「諾亞方舟」。

今天的主角，隗囂，之所以能成為劉秀一統天下中最難啃的一塊骨頭，就是因為他的根據地，是金角戰略精華的天水，安定，隴西三郡，其中又以安定和天水為重中之重。

我們分別來說一下。

天水郡，古西戎地，這也是秦國的龍興之地，當年秦國老祖宗受封於此，原屬隴西郡，後來漢朝劃為天水郡，位置上來說，屬於隴山之中，介雍梁之間，涼州第一樞紐。

安定郡，名字比較直白，內當隴口，關中安定，繫於此郡，原屬北地郡，後單劈出來的。關中安危，在安定，隴口之要，在平涼，平涼之要，在原州。（二郡戰略位置後面講隴道時會詳細說）

這兩個郡，又常常以隴西概括。

原因就是這一條長長的隴山山脈。

隴山山脈北起今甘肅省同心縣，中間是六盤山，南至渭水接秦嶺，山勢高峻地如壟（「壟」通「隴」，隴山名字來源）。

關中之所以地勢絕佳，是因為南面秦嶺飛鳥難過，東邊黃河波濤洶湧，北邊大高原和無人區，西邊就是這條隴山了。

所謂四塞之固，有兩個雄關是和隴山有關的。

蕭關扼隴山之中，散關收隴山之尾，這條山脈，成為了劉秀一統天下最難邁的那道坎。

整個關東群雄，劉永，彭寵，鄧奉，秦豐，田戎，張步，董憲還有大大小小說不過來的各種起義，劉秀總共平叛用了四年多一點的時間。

但平一個隗囂，劉秀用了四年半的時間。

為了拿下隗囂的涼州南部，劉秀幾乎是以全國敵一隅，動用了超豪華陣容。

這期間，劉秀兩次御駕親征，三農大將軍吳漢，平張步彭寵的耿弇，定兩京降赤眉的馮異，鯨吞南中國的岑彭，東平劉永的蓋延等等幾乎所有雲台之光悉數登場。

此外，還有東漢第一大耍兒來歙和頂級降將馬援的地圖引路與勾引招降，就這樣，整整打了四年半，才最終拿下隴山四郡。

之所以說，歷史要串起來看，就是因為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咱們準備高考時要做前面多年的真題去摸底，人家古人打仗前也是要翻前朝的史書去琢磨技戰術的。

比如後世非常著名的公案：諸葛亮為啥總要執著的繞遠出岐山，而不是直接去打長安？為啥不嘗試一下魏延的「子午谷奇謀」？

刨除國力和武都地震漢水改道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諸葛丞相是個大戰略家。

當初他在隆中給劉備提出的規劃是跨荊益二州，關公失荊州後，諸葛亮將當初的規劃調整為了跨涼益二州。

之所以這樣調整，是因為諸葛丞相知道兩百多年前，這塊土地曾經迸發出了多麼強悍的阻擊力量，作為武廟十哲後世出版陣法為八卦代言的他更知道，西南是坤卦，而西北是乾卦。

乾者，天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坤者，地也。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兩川適合割據，想統一天下基本就是個夢。

從大勢來講，四川坤位天府之國有餘，開拓進取不足。

如果換一個角度，從涼州乾位泰山壓頂的一路下隴山殺下來，卻是非常有可能拿下關中半壁的。

從卦位上講，乾卦就是主開拓的。

乾，元亨利貞。（元：始祖開端；亨：通達無礙；利：和諧順利；貞：美好貞固）

《彖》（斷一卦之意）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全是領導人們愛看的詞兒。

題外話，屠戮世界的蒙古帝國的國號，就是最終選自「乾卦」中的這個「大哉乾元」。

得到涼州這個帝國金角，就是所謂「得天時與地利」，所以諸葛大丞相才會對出祁山情有獨鍾。

他的故事，後面會細講，先來說一下兩百年前，這片土地的主人，隗囂。

隗囂曾經有過兩次關鍵選擇的機會。

但由於他的出身原因，最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選錯了。

無論手裡什麼牌，到最後，都是選擇。

選錯了，很多時候就意味著永遠的錯過了。

隗囂，老家就是天水人，出身隴右的豪族（豪族這個詞徹底說爛了），小伙子學習好，年紀輕輕就以知書通經而聞名隴上。

後來隗囂受王莽的國師劉歆（改名劉秀要造反那個）推薦，去長安為官，劉歆被殺後，隗囂回到老家。

此時已是王莽末日初現了，23年，隗囂的叔父隗崔和哥哥隗義作為隴西黑老大聯合了上邽人楊廣、周宗等密謀起兵。

都是家裡人要造反，隗囂和劉秀一樣，同是作為弟弟，隗囂也制止說：「兵為凶事，禍及宗族！」

隗崔不聽，聚眾數千人，攻占了平襄（甘肅通渭），殺了王莽的鎮守大尹正式宣布天水獨立。

揭竿而起後，因為隗囂名氣大，通儒經（素有名，好經書）神奇的被天水黑社會共推為上將軍。

準確來講，這是他那位黑社會叔叔和兄弟很不地道的一個拉他下水和擋箭牌的伎倆。

從後面來看，隗囂這位「上將軍」其實說話並沒有那麼好使。

隗囂最終看到木已成舟，對拿著刀逼他當大旗的好漢們說：承蒙諸位長輩和兄弟們看得起我，但一定得聽我的，這上將軍我才能幹。

隴右黑幫一致同意隗囂開堂口，當大哥，從此，隗囂踏上了沙場征途。

23年七月，隗囂請平陵人方望為軍師，方望向隗囂建議：你們這幫想要承天命，順民心，輔漢起事，但現在王莽還在長安，口說無憑你得趕快建立漢帝宗廟，稱臣奉祀啊，既向百姓表態，又能求助於列位先帝之靈護佑。

方望為隗囂設計了一個總體綱領：輔漢。

隗囂認可了。

隗囂不久立漢帝宗廟，祭祀高祖、文帝、武帝三位大咖，隨後告神盟誓：「盟誓共三十一將，一十六姓，允承天道，興兵輔佐漢室。如有心懷不軌的，神靈滅之。高祖、文帝、武帝，將他帶走，宗造兵火，族類滅亡。」

在這次隴西盟誓的事件背後，透露出了隴西豪族兩個有別於關東豪族起事的特殊性：

1、這個集團的軍師智囊，請的是關中人方望。

這事看起來並不算什麼，但在當時來講是很罕見的一個現象，因為各地豪族造反起事後，像大政方針這種起事定調和高級決策中，往往外地人是插不上手的。

2、隗囂剛起兵時的股份就很雜了，像天水周邊就有16個姓氏31名將領進行盟誓，大概率說明了至少有十多個豪族的參股。

像集體盟誓這種情況什麼時候會出現呢？

在好多勢力的實力全都差不多，一邊齊肩膀的時候，才會通過這種再造一個「上級領導」或「假託神靈」的方式去統一思想。

這兩點透露出來一個信號：涼州南部豪族化的程度並不深，單體豪族的規模並不大，文化見識程度並不高。（注意這個「涼州南部」，涼州南北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豪族土壤）

上述兩點的最大原因，在於地理決定論。

在上面這片千溝萬壑的土地上，可耕地不多，交通較閉塞，這也最終決定了隴西豪族在這個時代的特殊性：單體規模不大；文化見識不高。

這個超級關鍵的特殊性，是隴西問題一切邏輯的總開關。

祭祀發誓完畢，隗囂向各州牧、部監、郡國發布檄文，列舉王莽罪狀，共同謀伐。

這三十一將也許並沒有嚴肅的對待自己曾經說過的誓言，但鬼神不可欺騙，誓言不可亂發，當初你既然在神廟前說出了輔漢的大誓，你就應該兌現你的諾言。

如此的弘誓大願，隨著時間的靜靜流淌，最終成為了隴西豪族的終極詛咒。

隗囂隨後先後拿下了安定、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等郡縣，囊括了涼州全境。

沒過多久，劉玄打進長安，劉玄遣使徵召隗囂及隗崔、隗義等人，方望認為劉玄前途不可知，勸阻隗囂再等等，但隗氏家族沒聽，早早的就跳進了越來越渾濁的長安。

這是他第一次在人生選擇中做錯。

自始至終，隴西豪族們一旦上升到見識問題上，就從來沒有選對過。

同年冬，到了長安的隗崔、隗義發現自己上錯船了，合謀反叛劉玄，隗囂一箭三雕的把倆親戚給告密了。

1、省得禍及自己。

2、表忠心得到了進步，他因此提拔成了御使大夫。

3、結束了自己的傀儡生涯。

隗囂這個貌似的一把手根本就是個擺設，至少在隗家，那爺倆沒把他當個東西，啥事都是最後一個通知他而且根本不考慮他的想法，人家內部開完小會這事就定了，這次隗囂借劉玄的手，拿到了對隗家內部的控股權。

不能說他不是個東西，此時此刻，他畢竟還在信守自己的承諾，隗崔、隗義只不過是背盟受戮而已。

但沒過多久，他也背盟了。

轉過年來，25年夏，赤眉入關，劉秀即位於河北，隗囂便向劉玄建議把政權移交給劉秀的叔父劉良，但劉玄那哪能幹呀。

後來諸將又想劫持劉玄東歸，隗囂也參與了此次的謀劃。

後來我們知道了，事情暴露，玄漢內亂，隗囂逃回天水，再次當上了西北王，自稱西州上將軍。

不過再回到隴西他發現，曾經效忠於他的河西五郡（酒泉，張掖，敦煌，武威，金城）已經被另一個軍閥割走了。

人生是很有意思的，就在他當年啥也沒看明白就從隴山上下來投奔玄漢政權的同時，有一個人洞悉未來的從截然相反的方向馬不停蹄的遠離長安。

就在這個恰到好處的時間段，涼州南北的命運開始調頭發生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