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彌陀——永觀堂,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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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彌陀

——永觀堂,京都

——梁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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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軀幹,煬煬燭照,如一朵紫磨荷芰般,迴首塵墟,佇足,再佇足;凝眺,再凝眺!


序言

惟其眾生無法度盡,以是心燈不滅。

——永觀律師


閻浮

 

一眼望見了他。

  他在那裡,於闃如炭墨的長夜中,於繚燒如焰的楓木前,流眄,再流眄!

  向晚的京都火車站,倥傯的人潮形成一片紛亂的箭鏃——黑壓壓的頭顱,如窟穴裡驚起的蝙蝠,向四面八方,劈掃、奔竄、擠沓向自身的出口。來了!燒著青春,染著金綠、茄紫髮絲的酷哥辣妹……來了!渾身鋥亮,卻恍如拖了一具打磨死屍的光鮮族類……還有,漫臉張惶,急匆匆地衝入超市,買了熟食,又急匆匆刺向票口的上班婦女……還有,渾身髒汙,捲著破蔽麻袋的頹倦遊民……黑翼驚竄,麻木的臉、繃緊的身姿、漠冷的情表、昏黯的神色、惶促的腳步……一張張,如翻飛的膠卷,洶湧泊碇而過。

  我絏著大件笨重的行李,如入荒城。在海市蜃樓般爍麗、而浮漠,高速、而蕪亂的車站,尋索著出口。

  人叢亂如鴉翅,急如漩渦。

  而他寂寂佇立,於愈聚愈濃的夜色中,於大塊焚荼的紅楓前。並不急於向前,只是旋轉過半張臉孔,靜靜回首,向著倥傯的紅塵,凝眸,流眄,再流眄!

  流眄,再流眄!垂照,再垂照!

  金色的軀幹,煬煬燭照,如一朵紫磨荷芰般,迴首塵墟,佇足,再佇足;凝眺,再凝眺!

  以無上慈美,寂深的目光——

  一個煮字者所無以形容的,不可思議的目光——

  那是我初見「回首阿彌陀佛」(又稱「回望阿彌陀佛」)的情景;一個乍臨異邦的旅人,於亂如鴉翼的人叢,僅止一瞥,便為那美麗而「怪異」的姿影吸引,如命中髓心的箭鏃,排開眾流,向著回首的身容,向前,再向前!

  定定對觀,相互流眄:是一所名為「永觀堂」的寺宇,特為秋日夜晚的賞楓所製作的海報。很典麗優雅的京都風情——秋雲朗日下賞楓猶嫌不足,且珍惜娥眉,燃起燈火,看紅葉迷離,焚盡長夜。佇立於大片熊熊楓林間的,正是為「夜間賞楓」所特別開放展出的寺寶「回首阿彌陀佛」。

  很怪。生命中到底行腳過多少國土,又參觀過多少擁有佛像文物的美術館、博物館、寺宇、殿堂呢?卻未曾見過哪一尊佛軀具現如斯匪夷所思,怪極,且美極的形容。

  它是浮貼於政府「旅遊資訊服務中心」的一張海報。內部的燈火早已熄去,蕪繞周畔的海報一色暗淡昏矇,唯有「回首彌陀」金身明耀,於紅越的血楓前,炯炯荼照。

  流眄,再流眄;回首,再回首!恍然無盡的召喚……無言,而靜止。

  默然凝視,知道:一定會相逢!——雖然,不曾在一己預定,擬想過的旅程中。

  卻了然:無能閃躲命定胸懷的深袤的一箭:那不可思議的目光!

雪色飛來

  爾後數日,京都湧浸於凜冽的霪雨中;旅程也是,漫捲的紅葉和著瀟瀟的山雨,形成一卷長而又長,展之不盡的寂悒長卷。卷上永永駁駁斑斑,密雨斜織。白日凍得指骨峭冷,面色冰寒。歸返旅舍,卸下漉濕的斗篷,業已錯過了寺宇夜間參拜的時間。卻下定了決心:縱使霪雨傾天,京都的最後一夜,叩著霪濕的石板,也必然要留予「回首彌陀」——一定回歸那無垠的目光。這是吞鉤的長魚自然的作為:一個視線之鉤,懸深,而垂釣;寂美,而恫動!

  而那麼深的視線,初始源自一人——無上彌陀為那人而停足,而回顧,凝照,留下永恆的一瞥。

  時光是永保二年,公元一○八二年二月十五日拂曉,雪色皚皚。梅花的香息,湛寂地,浮滿岑白的器世,於寒閃的眉宇,也於抖揚的僧袍中。撲鼻料峭,而霏冷、含香。

  永觀律師經行著,步履踩在貞白嚴凜的雪地上,默寂無聲。自從公元一○七二年接任成為這座「禪林寺」的住持以來,無分春夏雨雪,黎明早起的人們,總可透過窗櫺,望見律師丁零的形影孤寂行走於大片梅林下,攝心專注,一心念佛。五月的深雨襯著黃熟的梅子,暮秋乾索的枯枝刷著飛越的鴉群,律師的形影卻總在那裡,不斷走著、走著,於每個黎明,孤獨而忘情地,與內在淨土合而為一。

  山雨沉深,落在他緇青的油紙傘上;雪色縑葭,映著他略顯青白孱瘦的僧衣。

  那樣孱病的身子原不適合在霏凍的雪地中禪行,永觀律師卻獨喜著每一黎明與阿彌陀佛的寂然冥合。一個生命中決不許錯失的深凝會晤!更何況梅枝皎潔,遍大地皆肌里瑩澈,岑白,映現一片淨土嚴潔的時刻。

  梅枝紛白。永觀律師忘神走著,一心不亂,志在彌陀。瞬間,如金鶴的降臨,阿彌陀佛金軀踴躍,現身於他的眼前。且恍然欲和他一併經行般,在他面前怡然行走。

  剎那懾動,永觀不覺停下了腳步。

  「你走得太慢了!」無上世尊便這樣遙遙回首,投以無限深長、慈美的目光,寧和地說。

  僅一怔忡,花影紛霰,阿彌陀佛倏即消逝。

  茫茫大地,唯有一雪鶴振翅飛過……。

  「你走得太慢了!」湧現的金身所留下的謎一樣的偈語,留予後世無限的想像、和臆測。

  一句殺活自在的雙關語,永觀律師不是悲欣交集,便僅能惕礪慚惶——

  然而,是這樣嚮慕嚴潔、慈悲柔澤的律師,使他於古「釋迦堂」的前庭,廣植大片「悲田梅」。當芳華褫落、果實橙黃,永觀即收集了,布施予病患、貧苦。也是這樣「病多體弱」,常念「病者,人之善知識也。我以病質故,知四大不堅……」的律師,始能「轉識成智」,將自身的病苦,轉為之於羸病有情的無限哀愍與撫濟。唯其經驗「風劍霜刀」的無盡摧折與剮割,他不僅設立了「藥王院」,之於貧病施予湯藥診療,更設立了溫暖的「溫室」,收容疾苦,越渡凜凜風雪。

  一名善於「轉業力為願力」,將「刀刀鞭割,俱化為暖流慈沃」,將「同體之苦」,化為「同體之悲」的人。

  是這樣的人,使得世尊翩然自淨土中屈身而降,向他回首,深照——

  永觀堂,原不名為「永觀堂」。初時,本是日本文人藤原關雄的居所,藤原逝後,弘法大師空海(註)的弟子僧紹都使它成為「真言宗」的寺宇。公元八六三年,天皇賜名「禪林寺」,聽來宛如禪宗道場。直至一○七二年,永觀律師接任第七代住持,以阿彌陀佛為修行本尊而成為淨土宗的佛宇。它的全名是「聖眾來迎山無量壽院禪林寺」,但罕有人如斯稱呼,人們緬懷著律師慈悲的形象,皆逕直稱之為「永觀堂」

  憶想梅枝雪色下的律師與彌陀,怦然映現的是蕭涼山色中一方玄黑古穆的塔樓:原來,永觀堂並非新相識,很久很久,十三、四個年頭的某個七月暑夏,行旅的腳步曾經踅過它的寺宇。彼時,暮色將至,山門早已關閉,抬眼唯見涼碧的叢山中,一方緇黑的塔樓,如詩般,習習涼浥。

  彼時,在門外,不知、不見「回首彌陀」;這回,須是入門,親見,且深見——

你走得太慢了嗎?

  殿堂邃靜。燈火紅明。

  與彌陀終於相對相望。

  深深凝看,深深地……唯願大休大歇,筆直坐臥足趾之下,無復移動。

  參拜這尊「回首彌陀」,之於一切有情,怕皆是獨特難忘的經驗罷:入室唯見金身典麗,巍巍堂堂,寬膊平肩;頭臉卻向左後方劇烈迴旋。由是,踏入殿首,唯見一具無臉的金軀,赫然雄立。

  得輕移腳步,循著行道,繞至內殿右側,才鑿破青冥般,洞然照見彌陀真顏。

  虔懇的匠人捕捉、留駐了永觀律師眼眸中剎那,而震動,而永恆、巍麗的景象:金色彌陀雄姿剛健,舉手揚腕而走,且傾側著顱額,全心全面,向律師迴觀迴首,深深凝照,說道:「你走得太慢了!」

  眸眼流長,懷深,而無齊……匠人定格住了涵意深雋的「慈懷之眼」;如今,他佇立寂然,淨土飛來一般,向渾矇有情,依依垂照,回首憫切:「你走得太慢了!」

  無上彌陀,透過永觀,留予炎燎濁世一句霹靂棒喝;溫和,卻警醒!

  我們皆可能走得太慢、太慢了!……不止較之於諸佛菩薩,較之於一切古德,和永觀律師……人們總是舔著刀口之蜜,不肯縮口,踏著輪迴之焰,耽嗜舞踴。

  卻總有淨土的懷慕,偶爾一瞥,閃過每一有情塵濁的胸臆。人潮雖然絡繹,殿宇卻是深靜的。喧恣留在夜晚的楓林中。人們夢一般地,在微紅的堂宇,靜靜行走,瞻仰了彌陀的回眸,又輕著步子,退出殿宇,滑入殿外賞楓的華恣。

  「你走得太慢了……」立成一支不動的樁柱,與我佛對眼寧湛。

  大休大歇了!面向我佛,想著方才急雨一樣的腳步:當時,只唯恐太慢!

  嵐山歸來,瑟凍著,草草嚥下最後一口麵條,搭上公車踅踅繞繞,待下得車來,已然八點一刻。永觀堂的夜間賞楓,卻止於九點整。

  斗篷獵獵擦著夜色,一意疾走,唯恐錯過。「你走得太慢了!」彌陀的話語即如響板般,一記一記,緊叩胸中:太慢,太慢,太慢了喲,得趕上淨土辰光,蓮花尚未闔閉之前!

  何況,不知本尊展覽堂究竟在何處,黑迷裡,還得於陌生的庭園中摸索。

  特為夜間參拜所安排的工作人員必也看出了兩人似乎在尋找什麼似地,急沖沖辨認著夜間歧開的徑路。

  「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他用不熟悉的英文生澀地問。拼出「Buddha」一詞,對方卻更迷惘了,問道:「什麼東西是Buddha?」

  無可如何,只好雙手合十,旋身迴首,作了一個回首彌陀的姿勢,表示「這」即是要找的「那個」。

  仍然不懂,搖搖頭,更添迷惘。衪是「寺寶」,且是京都馳名的「六大阿彌陀佛」之一。卻大有如來宅下,不識如來的。不敢耽擱,躬身謝過,拔步便行。了然,此事僅能「自力救贖」,再不能道畔問路!

  卻果真一氣直走到彌陀堂前。「終於來了!等了好久……」除下鞋子,登上階梯,鬆了心……自我調侃,浮現的是彌陀之於永觀,既慈深,又略含責備的語氣。

  此際,瞻戀金顏,無上深寂中,宛然向所行來無限倥傯、尋覓,僅是一場大夢。一場休歇之前的閻浮大夢。

  「難道,你以為我止是於廟堂、寺宇中嚒?」慈眼寧平,深深眺入心底,莊藹詰問。

  不是,不是……其實,早已呼吸心底許久!——如若腳步果真太遲,那麼,我將旋首向內,於心室地帶,看著一尊永不打烊、亦不關門的彌陀,和寺宇……

  走出殿堂;夜空闃寂,燒著透明的楓焰。遊人業已散盡;復歸寂謐的庭園,潭水靜靜,楓枝惻美,頓然呈現京都特有、應有的「夜間賞楓」的風情與幽邃。「悲田梅」早已不復!我遨入其中……楓枝重重,烈焰煬煬!陡然洞現的,卻是一方岑白的雪域,專寂的永觀走著孤獨的朝聖,心心念念。

  梅枝乍放。

  撲面的凜冽中含著霏漠的香。

  雪鶴飛來。

註:空海,入唐求法,將真言宗(密宗)傳入日本的一代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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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聽啊,緬甸的豎琴!》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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