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賽爾嘉年華:一年中最美的三天

2024/04/03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今年,我最早得知的春訊在一月底。

那時候我跟工頭帶著小建築營隊來到瑞士巴賽爾,在德國西南的邊界上,這裡是溫暖的所在,撫平我們當時仍驚魂未定的亞熱帶寒流。大步走過巴賽爾街上的腳踏車店時,櫥窗裡大大的面具昭告——巴賽爾嘉年華就在二月19-21日。

我們打趣地說道:到時,再來一趟巴賽爾。

這是今年第二個春訊。二月20日,我「依約」來到巴賽爾。巴賽爾的嘉年華,不一樣。

嘉年華是天主教的慶典活動,幾乎都在復活節的前四十天,是大齋期開始前的狂歡。巴賽爾嘉年華,就是比人家晚了一星期,在齋戒期間舉辦。

妳知道:所有天主教節日除了聖誕節有固定日期,其他都以復活節為計算基準。

就像我們的農曆年一樣,每年復活節的日期都不同。在北半球是以春分(南半球以秋分)晝夜等長的3月20日開始算,第一個滿月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是復活節。從復活節回算四十天,不包括星期日與主日,是聖灰星期三。從復活節到聖灰星期三,這四十天是天主教大齋期,要為基督的死亡和復活做準備,不吃肉,要祈禱、要懺悔與施捨。所以,一般嘉年華的狂歡都趕在聖灰星期三前,大齋期的前一天結束。

以今年(2024)為例,復活節是三月31日,聖灰星期三是二月14日。於是,德國萊茵河城市如科隆、杜塞道夫與美因茲的嘉年華舉辦在聖灰星期三的前一週,二月8日(四)到二月13日(二)。

為什麼巴賽爾的嘉年華晚了一星期呢?

據說,從11到16世紀一直並存著兩個嘉年華,分屬不同社會階層的慶祝。在聖灰星期三之前的被稱為領主或牧師的嘉年華,屬社會上層人士;一週後舉行的則被稱為農民嘉年華,巴賽爾保留的是這個。不過,巴賽爾可是一個有錢,而且信奉新教的城市。16世紀宗教改革時期,嘉年華活動受到限制,甚至被禁止,因此,巴賽爾嘉年華逐漸轉變為反抗權威的形式,遊行的主題也反應政治,具有鮮明的諷刺性質。

流傳到今天,巴賽爾嘉年華被稱為「世界上唯一的新教狂歡節」。201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巴賽爾嘉年華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而晚了一星期的巴賽爾嘉年華,對我來說,可以在很趕的行程中長出從容,在從容裡長出春天。


dgy./N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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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二月19日,聖灰星期三後第一個星期一,巴賽爾嘉年華於凌晨4:00開始。當馬丁教堂的鐘聲響起,市區所有燈光熄滅。 「Morgestraich:行進!」號令下,短笛與鼓聲同時響起,旋律響徹大街小巷。 在完全的黑暗裡,只有大型與戴在頭上的主題燈籠發出亮光,流動的隊伍將城市變成燈籠的海洋。

巴賽爾嘉年華的獨特之處,在於容許隨性的混亂和有序的協調,以最縝密的準備,展現最奔放的節日。嘉年華持續72小時,於週四早上4:00結束。巴賽爾德語方言稱呼她是一年中最美的三天— die drey scheenschte Dääg。

沒有刻意趕在活動的一開始,我跟工頭在巴賽爾嘉年華第二天,星期二,「孩子的嘉年華」的下午來到。

那是家長遛小孩或者是反過來的活動。大部分的孩子坐在沒有動力馬達的車子上,常常車前方有幾個大人一路往前拉,或者有好幾個大人從後往前推,車上的孩子認真分送糖果。跟大人不一樣,孩子們的分送比較不像遊戲,一把一把地朝人群丟送。他們把糖果當作資源,一點一滴分出去的是禮物,禮物得要好好分配與認真對待。於是,有些孩子沿途用左手拿糖果交給右手再交出去給沿路跟隨的孩子;有孩子坐在特製的單人小拖車裡,拖車用紙板圍起來成為一個隱身的道具間,紙板側邊開了一個洞,她便從洞裡開心地遞出糖果給追著她跑來的小朋友,看進洞裡我便看見她在夕陽下高興地笑著。走著走著有小小孩特別走到路邊,一手拿著糖果一手指著我。啊!是要給我的。好大的榮幸。孩子的嘉年華,這或許是一種分享的教育。




我看到穿西裝外套的男子站定在小孩拖車前像是爸爸,大鼻子大臉頰的瓦吉斯面具遮住他原來的樣子,但遮不住他的角色,因為下一秒鐘他便蹲下抱起孩子像是要他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孩子知道,這個戴面具的是爸爸,與街道上其他戴一樣面具的不一樣。

我在絢麗的裝扮與短笛旋律中天旋地轉,「中橋」上人山人海,大家有耐心地跟隨孩子的遊行慢慢前進。羅氏藥廠一號建築與萊茵河對面的明斯特教堂一如往常,所有知名建築與景點在此時此刻都成為嘉年華的背景,這裡,是今天的焦點。儘管氣溫很低,大家被冬天的夕陽與嘉年華的心情烘到微醺,沒有戴面具的臉上漾著笑容,戴著面具的我想也是。

萊茵河畔,小建築營隊到訪時停泊彩色書船圖書館的位置已經被白色的遊船取代,艙頂上的露天座椅張開了遮陽傘。萊茵河上從南往北的運輸船駛近,橋上人群像是與駕駛熟稔般地揮手大聲招呼,雖然是一年中最美的三天,萊茵河上的運輸在嘉年華期間沒有停歇。




星期一和星期三下午在市中心舉行的嘉年華遊行稱為Cortèges,有兩條固定路線,一條是內線,一條是外線,兩條路線彼此相對。不像科隆和美因茲嘉年華遊行是從A地到B地,這裡是循環進行,每個團體從路線上的不同地點出發。出發地點和出發時間固定,但休息的地點和持續時間可以自行決定。 所以遊行隊伍沒有順序,而是變動不可預測。 這就是為什麼巴賽爾嘉年華不認為這是遊行,而用法語「移動」Cortège來形容他們正「走在路線上」。

如果有兩個團體走在路線上時遇見了,吹著短笛與敲著鼓的他們其實遠遠就聽到對方,鼓聲與笛聲也會彼此互相唱和對拍。走過城市,雖然是在嘉年華的盛況,不同隊伍吹出的笛聲與行進的鼓聲和諧的像是整座城市都遵循著同一個指揮。

與萊茵河其他城市(例如科隆、美因茲和杜塞道夫)的嘉年華不同,巴賽爾的特點是參與者和街道兩旁的觀眾之間有清晰且維護良好的隔離。大約20,000名參與者都穿戴面具與主題服裝, 完全認不出來誰是誰,這是嘉年華的禮貌。遊行期間,許多裝飾的卡車與農用拖拉機載著通裝扮成亞爾薩斯農人,有著大鼻子與胖臉頰的瓦吉斯 (Waggis), 向人群投擲柳橙、橘子、糖果、鮮花或其他零食,也會撒下大量的五彩紙花。

在巴賽爾德語方言中,五彩紙花被稱為Räppli。據說,在嘉年華活動中拋灑五彩紙花是源自於巴賽爾的傳統。據統計,巴賽爾三天的嘉年華活動就灑出80噸的彩紙,灰暗的冬日在這裡變得繽紛與迷幻,如同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到了晚上,遊行路線上的五彩紙花高達腳踝。即便如此,巴賽爾市政府在夜間兩小時之內完成清掃,到了第二天早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當遊行的隊伍在大街上熱鬧行進,我喜歡找空繞進巷子。巴賽爾的小巷很迷人,愈走愈深,當銅管樂聲逐漸遙遠,笛聲與鼓聲便又響徹窄窄的巷間。總會有人組成自己的小隊,兩個人、三個人或四個人走在一起,有的一路持續吹著短笛,有的加上巴賽爾鼓。他們被稱為Schyssdräggziigli,在嘉年華的路上「閒逛」。經過身邊,很難忽略他們閑適的存在,會自然而然地跟隨。他們有的戴著面具穿戴主題走在遊行隊伍之間沒有被人認出,他們有的踩著自己腦海中的鼓點在熱鬧中自成一格,他們有的自己組成小隊在巷子裡穿梭不同的時空。遇見他們,你會相信,笛聲會在這裡持續好幾個世紀。




變換我們對焦的方式,看見的就是不同的景觀。小孩、老人、戴面具的吹奏者,他們的雙手與唇,他們的步伐,她們站立的姿勢,就算穿戴戲服,仍然顯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偶一透過面具相遇,每個人都覺得似曾相識。三天後,那些我們在巴賽爾嘉年華舞台上習以為常的服飾將被洗淨收起,等到來年再次狂歡。或者,孩子已經長大,衣服就會收著,或者送給其他的孩子,但應該不會放在閣樓的衣櫥裡。

巴賽爾的嘉年華是從小的練習,從打小鼓、吹短笛到步伐都有課程。從小的到老的,從身強體壯到需要輪椅與攙扶的,在遊行隊伍中我都看見他們參與的身影。星期三傍晚冬日夜色已經降下,載著瓦吉斯的卡車離開遊行的大街,沿路仍然分送花朵與水果,工頭拿到一束玫瑰,也被灑了滿身的彩色紙花。一旁,在著裝老師的帶領下,孩童們吹著短笛出現在夜色的街道。清掃的街車有點兒太心急,剛剛掃過一遍,一下又佈滿了彩紙,我們分不清什麼時候才是真正的結束。

就像是在回到火車站的路上,我們走過中橋,跟著一隊穿著蘇格蘭裙的隊伍,他們一路熱烈地演奏進行曲,愈走人愈多,這似乎是最後的隊伍了。他們在小巴賽爾某個旅館前摘下面具,是休息還是解散?

我看著他們一隻手拿著樂器,一隻手拎著面具,似乎是回到平常。但平常,也許是在生活中戴了另一幅面具。沒有人知道,哪一個面具更像自己。也許一年只有這幾天,戴上面具在街上行進吹奏,是更靠近自己的樣貌。這就是巴賽爾嘉年華,一年中最美的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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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把手伸出來,實際動手做,就能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當下。 只要花時間,時間就會給你禮物,就建立過去與未來的連結。 用德國社會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話語來說, 就是:「用行動,愛世界!」 我相信,書寫就是一種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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