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謀面的贈禮――金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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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金菖蒲盛開於簷下,從初春,烈夏,深秋,至凜冬,她如斯日日綻放著……

  她是我的「金色界」――一座不凋不謝、永日現前的金色界;而金色界即文殊菩薩,七佛之師的智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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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的紫鳶尾與圖,轉載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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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Nicole

 

她的正式名稱為「黄扇巴西鳶尾」或「黄菖蒲」,而山中更樂於稱之為「金菖蒲」,藉此一葦航之、將金色界置於掌指。同時,許是菖蒲更懷藏著東方情味,以及史與文化的悠遠吧,愛悅著三島由紀夫的名句「五月紫色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為之綻放」的山中人,亦只更願呼之為「菖蒲」而非鳶尾。然,三島筆下的「紫色菖蒲」,其實便是日式庭園水沼中慣見的「紫鳶尾」,梵谷於去世前一年曾以憧憬摩畫過的鳶尾:一八八九年,於碎裂與摧折中,梵谷住入法國聖雷米精神病院,五月的鳶尾必曾帶來潮湧的希望與更生的喜悅,熾燒於瘋狂與清明中的梵谷如斯重重匝匝、以濃厚的油彩塗抹下她們藍紫的色彩,宛若塗抹下一層又一層內在潮湧的悸動與撫觸……其油彩濃烈如許,以致須俟一個多月始能全然乾燥。三島與梵谷,一東方一西方,兩名同樣採取激越姿勢走向死亡的創作者,一致表達了之於菖蒲深邃的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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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三島由紀夫的「五月紫色的菖蒲也在這無上的剎那為之綻放」

 

名為「鳶尾」,緣於如劍的葉片底端開展、排列如鳶(即老鷹)的尾翎(一說因花瓣如鳶之尾部)。一切鳶尾,無論花色花冠鮮妍、大小如何,大抵均採取了「三/三」的格律:外花瓣三頁,向內捲起的舌瓣三頁,恍若一個嚴謹沉思的「三法印」;也大抵皆綻放於春日至初夏,一旦暑風吹起,則鮮妍萎謝、不復更有;唯此金色鳶尾卻四時迸放――即或另一種與之同族,花形一致、僅是花冠略大一些、白花紫心的巴西鳶尾也不例外,唯能娉美於春夏(註一)

   她的不息綻放是一奇異的謎底與贈禮:於凜冽冬夜,僅要山中人仍孤坐禪室,她便就遨展著金色花顏,縱或是凌晨一、二點也不例外;最長的時刻,甚且廿四小時焚燃著……開至次日午時,等著晨光中的再一次相對閑飲。當然,並不是每一株金鳶尾皆具有如斯續航力,她們有的至夜間十一、二點,有的八、九點;卻無疑地全都打破了自然賦予的節奏與壽命,同為「意志之花」。即若白花紫芯、曾為山中誤以為「春蘭」的同類巴西鳶尾亦然,雖無能具足與之齊等的大幅體氣的逆轉和跨越,卻也從中午閉合延宕至下午四、五點;僅要披經人仍兀坐青石上凝看著,便也傾其心魂堅持至七點,及至黑夜墜落、虛殞衰竭的花頁再也無能支拄……

  這樣的逆轉總令人思憶起昔年一位酷好植木的友人所曾喟嘆的:「常常認為草木植物是較之於人類更高等的生物;只是不能以語言表述自我,故也不被理解罷了。」

   可能。就佛法,「如來藏轉卅二相於生死漂溺」――當本元佛性經由無明裂變(科學或稱「宇宙大爆破」),揮發為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胎生卵動、群生萬化之際,未受情識情塵染污的草木植物、山石川流或更有潛力直觀地承襲了本元佛性,以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註二)並不當真令人費解,它只是「佛性」義。

   弘法二十年更宛然佐証了這個想法:人類生命大抵受著貪嗔五毒、「我見,我愛,我慢,我癡」的堅牢主宰,乍看漫長聽經聞法,卻難能突破固有的知見與習氣,更遑論旋乾轉坤的體氣轉化了!

   相對地,於花開葉落、自然觀察中卻恒常目睹不可思議的體性翻轉:見過原本花開如長枝珊瑚

、花落始現頂輪紅蓮狀的刺桐,一、二年後全體皆蛻變為大樹紅蓮;且甫一開花,即是頂輪上紅蓮朵朵!也見過白居易所詠的「槿花一日自為榮」,從古迄今大凡僅具一日壽命的槿花,爛開至笫三日;而同樣僅具一日之命的「基督受難之花」(灩紅西番蓮)亦質蛻、轉進為二日花。更見過一株紫紅石斛蘭,支頤七個餘月,直到通體俱化為瀝白透明,方才墜落……數不盡的花魂木魄,無量沈默的異變與絕色,皆墜入山林中,隨著黄昏的經文幡飛。

  人類世界的甚艱至難,之於草木們卻如「佛以足趾按地」的迅捷容易!由斯山林草木看似更宜為對參、偕行的道伴――只要心相應,只要不怕一盡道法孤絕委於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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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然而,金菖蒲原非山中本有,她掘自野地山崖畔:

  連繇山嶺間,各自占地圍籬,樹起圈界的種地者中,那人怕是少數殊特的一位吧!複瓣山芙蓉、千年木、觀音竹、紅樓花、藍花草、金英花、日本白菖蒲……那人開闢著崖畔的刺棘野地,並不種植蔬菜水果,僅是分布羅列著色色草木植物,將它修整成一座花園;且也一無門戶,任何登山者俱可進入休歇、冶遊。所謂「主人」並不意味著擁有者,而更像是負責蒔花、澆水、除芟野草、修整花木的勞役者。

   無數年光涉渡,夙未謀面的「主人」便如是悉心照護著崖畔園圃,成為風景獨樹的圭角……直到光陰謝滅,有一段時期主人不復更來,雜木野茨蠻悍凶暴地吞噬了園祇,花園成為一座野草蕪亂、陰森荒敗的廢園。

   恒常習於坐在毗鄰花園的懸崖一角凝眺觀音山,那個黄昏,觀音悠悠寂臥於漸深漸濃的藍影中

,擦黑的天色中,唯見幾株金菖蒲猶自掙扎於漫掩的芒草窠堆中,明白她們是自「主人」花園中流洩出來的,也明白主人怕是病了,或是遭逢了不為人知的什麼……以致再也無能打理、供養他的花園。他似乎一直如斯孤獨地供養了許久――

   長咳兼著短咳,山林本身的勞役業已沈重,一己恍然亦無能更代為修治整理,於是,拔起叢茨中兩株金菖蒲,作為紀念――為著曾經的無私。

   一類堅毅無比、可耐乾旱惡瘠的植物!如斯數個年光逝去,崖畔、垣墻、樹石、盆缽間俱是金色搖光的金菖蒲――她的別名又稱為「Walking Iris」(散步的愛麗絲),緣於花謝後,總於花鞘中新生起苗株,苗株漸長漸重,壓著枝條、垂至地面,即又是另一獨立植株,一年間即可再度著花。

   愛麗絲便如是走著、走著,散著她的步,將山林染成金色界。一己僅須將謝滅的盆缽移出,換上含苞迸放的,則簷下將永是湛湛寧澄的金色界。她們恒如烽火的傳遞般,一株接著一株,相續不絕地開花。

  那名未曾晤面,卻也未曾忘卻的主人便以某種風澤留存於園中:一名布施者。而那人或從不知道有一人曾以深心相照過他的施贈。他未曾白白墾拓過!

  而禪行者的林園或亦終將荒圮毀弛,此際風簷、崖石間的金色界或亦將消殞無存……然則,或亦也有一人,終將於淹埋的字跡筆痕中,尋索到一座曾以肌里鐵鑄過的金色界:那裡,海印發光,祖師的額臉交錯。

  後記――

  宛然不服氣披經人定義她「無能具足與金菖蒲等齊的大幅體氣逆轉和跨躍」,這個春日,深夜十一點,自閉關中心歸來,見白花紫芯的巴西菖蒲仍兀自迸放著,不敢相信!這是今春第一波的綻放,卻打破了三十餘年長期觀察的軌轍,更何況一整日均是微微的山雨――而通常一旦有雨,脆弱的花瓣禁不住雨打,唯能提早凋謝卷合,而非延長。如此她一直綻放於凌晨兩點,直迄睡前趺坐。

  不可思議中恁麼思議!她宛然敘說著「法界一心」的無限性與延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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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梁寒衣

白花紫心之巴西鳶尾

註一:參見梁寒衣《丈六金身,草一莖》之〈春蘭〉

註二: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生公,即東晉竺道生法師,此人因堅信「佛性一體」,萬物均具本然佛性,而提出「一闡提也能成佛」,受到當時佛教界的排斥、視為異端而逐放。

他孤獨來至虎丘山,面對曠野大大小小無盡石頭,感慨萬分――世間無人聽他,此人便對著岩叢石礫開始弘講……直聽得大小頑石們紛紛點頭,示此「佛性」無假。也直到《大般涅槃經》傳入,其中具「一闡提之人皆可成佛」之記載,人們才一改輕慢、佩服他的真知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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