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 • 一七三九T(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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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電話卡一下子就用完了,也沒想再從皮夾裡掏出備用的那一張,畢竟後頭還有其他同梯也等著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公共電話的位置就位在中山室外頭的牆壁上、緊鄰著大門口,這裡彷彿是營區的制高點;一路拾級而下是一整片泥土、石塊夾雜的廣場,廣場的另一頭有幢一樓平房,上頭漆著斗大的字眼─「二級場」,右邊則停放了兩輛兩噸半以及三部悍馬車,通往戰備道的出口,也就在這一頭。眼睛環境著四周,除了為數頗多的木麻黃,也有許多不知名、帶著刺的植物。

「喂,你電話打完了沒?班長要我們一點半到751集合…」一個膚色黝黑、臉型四方的同梯帶頭說了話,一邊還盯著手錶上的時間。

「催甚麼啦?才剛輪到我呢…」另一個同梯正拿著話筒,對於這突如起來的催促,似乎有著程度上的不滿。

兩個人隨後沒有再出聲,但彼此的視線卻在對方的身上不斷地打量著,有種暗地裡較勁的意味。趁著這空檔,我在心底稍稍的評判了這一群同梯:

林樟名,就是催促大家集合的傢伙。講話聲很洪亮、結實的身材,一副濃眉大眼,感覺就是個領導型的人物。

林道偉,個子矮了些,說話操著中部口音,略帶了點江湖味。對於林樟名的催促,一副就是老子最大,你奈我何的模樣。

萬健星,臉蛋兒白,下巴有些戽斗,話不多,但從第一眼瞧來,直覺他的家世肯定不錯。

徐瑋申,個子也不高,說話字正腔圓、臉上帶著小酒窩,一笑起來,整個眉毛都彎了。

吳舜德,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講話總愛引經據典、咬文嚼字,猜想他的學歷肯定不低。

陳崴誠,講話帶了點結巴,手長腳長的,個頭應該有180cm以上,是咱這些同梯中,身高最高的。

這群弟兄,不論是在壽山營區或是在幹訓班時,好像都沒有碰過面耶,彼此的第一交集,就是一起被分發到了通訊連。是說不曉得大家都來自哪裡?但渡海千里來的緣份,或許有機會讓我們在兩年的役期中成為莫逆之交吧。

 

大夥都打過了電話,隨後背起了大背包,我們七個人倆倆併排,成了一路縱隊,沿著來時的方向,踩著坑坑疤疤的戰備道,一路緩慢往下走、往所謂的751方向前進。

戰備道的長度應該有個兩百公尺長吧,除了地上的碎石泥沙,兩旁巨石林立,偶見幾處平坦之地則是佈滿了竹林,在豔陽的中午時分,稍稍提供了些許遮蔭。

背著大背包的我們,面對著新環境有著難言的戒慎恐懼,彼此間的交談聲也不多,沒多久就來到了班長曾介紹過的無線排寢室,一旁恰有兩個阿兵哥,似乎剛睡醒,正蹲坐在一旁的石塊上,大口大口的抽著煙。

「菜腳仔!歸梯啊?都位來ㄟ?」一見我們幾個人走過,右手邊的學長,手上夾著菸、大聲的問。

「我們1739梯...我來自」對於學長的詢問,走在最前頭的道偉先是開了口。

「靠夭!不會說報告班長喔…..」沒等道偉把話說完,另一個學長嘴上掛著髒話、對著我們的方向,大聲的咆嘯。

老實說,我們被罵的很無辜耶,兩個人都穿著陸軍汗衫,上頭也沒有軍階,這哪看的出來是個士官呀。

「報告班長,他不是故意的,畢竟我們初來乍到…」舜德急忙的想幫道偉解釋著。

「反了,還有理由喔!一人犯錯,同梯一起受罰你不懂嗎?」原本手上夾著菸的班長,把菸蒂往旁邊的垃圾桶一彈,雙手插著腰,兩眼直盯著舜德

不分青紅皂白的被罵了一頓,任誰心裡都很不爽,就算以前中心班長再機車,我們也不曾受過這樣的屈辱,這兩個人有夠機歪,這倒底是甚麼鬼地方呀?

我偷偷的瞧了一眼身旁的舜德,只見眼淚在他的眼眶中打轉,並且努力的不讓它滴了下來。

「嗶~嗶~」一陣哨聲從一旁的廣場傳來,是集合哨嗎?

無線排寢室的紗門被打了開來,從裏頭陸陸續續的走出一些弟兄:

「唷,有新兵喔…」

「這那一梯的呀?」

「ㄋㄢ無線排ㄟ嗎?」弟兄經過我們七個人的前方時,一點也不避諱的討論著。

這些弟兄看起來都是往751的方向移動,部隊應該要集合了吧!我們要跟著過去嗎?霎時拿不定主意。

阿賢,你是勒衝啥?還不快集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轉頭一看是參一林中弘班長,這下子得救了。

原本站在前頭對我們怒罵刁難的那兩個人,一看到參一班長從廣場方向走了過來,瞬間立馬站好,還趕忙舉手敬了個禮:「班長好!」隨即一溜煙的逃離了現場。

「不是要你們到751嗎?在哪邊等了你們半天也沒到見著人…」中弘班長對我們遲遲沒有到達有些不解。

我們幾個人七嘴八舌的說起了剛剛的經過,這下反倒讓中弘班長不滿了起來:

「媽的,他們又沒掛階,就兩個一兵而已!你們被耍了啦!回頭我找他們排值星算個帳,看看排組是怎麼教的…」哇,聽班長這麼一說,原來,連參謀的權利竟能如此大呀!

「趕緊到連長室,連長還在等著你們呢…」班長沒等我們反應,隨即邁出他的步伐,往連集合場的方向移動。

 

跟在班長的後頭走進了廣場,這裡似乎就是連集合場。連集合場的四周,除了幾幢一層樓的房舍外,最讓人驚奇的是,另一側竟有著一整片簍空的懸崖,因為部隊正在集合,眼前的視野硬是擋去了一大半。

「報告連長,下士林中弘及新兵,請求進入….」參一班長站在連長室外,大聲的向內報告著

「進來!」裡面傳出了聲音,卻看不著說話者的身影。

說起這個連長室,比起新訓成功嶺,那真的有著天壤之別。除了大門較狹窄,高度也比連集合場的地平面還低,另外房屋上頭還披覆著厚厚的泥土,以及栽種了許多帶刺的植栽,若非班長的報告,光從第一眼,差點以為這只是間堆放雜物的倉庫。

我們把大背包暫時擱置在連長室的外頭,前面的人,一個個踩著了階梯,慢慢地走進了連長室。

原本還以為,門打開後會別有洞天,可沒想到跟在健星的背後擠進了連長室,小小的空間裡,就只有一張辦公桌,而連長此刻正坐在桌前,手裡拿的,該是我們幾個新兵的個人資料表。

「你們幾個都是電子科系的嗎?」連長低著頭看著桌上的資料,一邊說著話。

「報告是!」其中幾個人一口同聲的回著,但也有人表達著相反的意見。

接下來,連長問起了每個人的專長、學校,以及家中大概有哪些人,並且稍稍的在個人的單子上做了些批註。

「ㄟ,你們之間,有人熟悉交換機嗎?」連長看完大家的資料後,原本打算將文件收進抽屜裡,卻突然想起了些甚麼,猛然一征的問著。

我們幾個人互相對看了幾眼,似乎沒有人熟悉這方面的業務。

「報告連長,我之前在學校做過無線傳真機的專題…」交換機跟傳真機的本質都是資料交換,或許也會有著程度上的正相關,我當下心裡是這樣的想著。

「那傳真機故障了,你會修嗎?」連長一見我回話,轉過身的問了我。

之前在學校做專題時,主要是透過控制ROCKWELL的數據晶片與無線電路做資訊傳遞,傳真機只是拿來印出資料的裝置,內部的設計我可一竅不通,因此連長這麼一問,我倒是尷尬的給了否定的答案。

連長大致摸清了每個人的學經歷後,隨即對一旁的參一班長說了話:「都先撥到有線排!」

連長一邊說話,一邊從桌子旁站了起來,這才發現,連長有著一張圓圓的臉,上頭帶著一副眼鏡,但整個人的身高,目視起來,好像只有一百六十多公分高!

參一領了命,把我們幾個人帶離了連長室,原本集合中的部隊,老早就已經解散了。

「我跟你們說,這邊是有線排寢室,連長室旁邊是補休室,後頭則是文電排的寢室…」沒等我們背起大背包,參一班長稍稍幫我們介紹了連集合場四周的佈置。

「正前方的是『爆破場』,機具仍在作業、採集石頭,要引爆炸藥時,安官會吹哨通知…」經班長的解說,讓我原先對於那一整片的懸崖峭壁有些好奇,如今總算有了初步的認識。

「連長把你們撥到了有線排,我帶你們進寢室,你們可以先把黃埔大背包卸下」有線排寢室就在連集合場的一隅,寢室大門旁的一張小方桌,我認的出來,這是連隊的「安官桌」。旁邊恰好有兩個班長正在進行安全士官的交接。

我無暇看著他們的交接過程,參一班長領著我們到了寢室最內側,裡頭有著一整排的床鋪,或許是因為一旁有一整排的衣櫃擋著外頭的陽光,這狹長的空間裡,幾乎照不進一絲的光線,僅只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泡掛在天花板上。中間走道的空間,則勉強到只能讓兩個人擦身而過。

「學長!連長把他們幾個撥到了有線排,現在我人交給你們喔…」參一班長對著裡頭說著話,我這才發現走道的最裡面,下鋪的位置其實還坐了幾個人。

「幾梯ㄟ呀!...」一個學長問了話,這話我今天是第二次聽到了。

「報告學長,一七三九梯...」我小心翼翼的回答著。

「幹,啥咪學長,你北是下士呢...」

「哇ㄋㄚ是這菜喔,歸去撞吼死啦…」比起無線排那兩個機車學長,這裡的班長,說話的語氣更為狠毒,讓人不禁頭皮發麻。

「報告班長,因為我不曉得...」見到班長生氣的回應,我急忙解釋著。

「我知影,大專豬喔,就追理由啦…」一旁的另一個人,似乎也是個班長,在風頭加油添醋,頓時讓我不敢再接上任何一句話。

這兩個班長把我們的床鋪全分到了上鋪,並且將衣櫃裡的私人物品拿了出來,騰出了幾個櫃子給我們這群菜鳥使用。

我的床舖被分配到最裏面的上鋪,床下睡的是另一位班長,從我們一進來,他也沒啥正眼的瞧過我們,即便是其他班長在幹譙我們幾個,他也只是稍稍的撇過了頭、瞄了一下,也沒有多說些甚麼。

「喂,你叫甚麼名字?」床鋪正下方的班長,看我使勁的把背包裡的東西給塞進衣櫃時,突然其來的問著話。

「報告班長,我叫陳奕帆!」一刻也不敢怠慢的,我站直著身子回著話。

我直挺挺的站在走道的最裡面,眼神一點也不敢飄移的注視著班長,這才在一旁掛著草綠服的上衣上,發現了他的名字叫做蔡材立

「哭夭喔,直接回答就好!」班長帶了點不爽的語氣糾正我。

「我嘎你講,毛巾架一人一邊喔,賣嘎我黑白拿…」材立班長大概怕我拿錯他的毛巾,仔細的囑咐著我。

從幾個班長的口吻,隱約能感受出來這些人在連上的輩分應該不小,尤其是我下鋪的蔡材立班長,排裡其他弟兄一見著他,總是帶著無比尊敬的態度的稱呼他。

 

在幾位班長的監督下,我們總算完成了到部後的第一件事,將生活用品給放置妥當。可正當忙著把床上的軍毯拉整齊時,外頭卻傳來一陣喊叫聲:

「大仔講,今啊日有幾個新來的…」聽起來人應該是站在寢室的大門口。

「紅軍講話啊!出去…」材立班長聽見了外頭的吆喝聲,揮了揮手要我們馬上到外頭去。

走到寢室大門口,除了安官外,還站了一個身穿草綠汗衫、眼睛帶著一副圓眼鏡的學長。

「學長,破百了喔,電台總機有沒要找徒弟交接呀?」安全士官熱切的問著。

「愛看這幾隻菜鳥,ㄟ賽用謀…」聽口吻,應該是相當資深的老鳥。

從兩個人的談話中,大概可以猜的出來,這位即將退伍的紅軍,正在找一位學弟來交接連隊上的業務。只是他們談話中的「總機」,到底是甚麼意思呀?接線生嗎?

「就你們幾個?啊,你們有人學電子的嗎?」老鳥跟安全士官聊到一半後,突然轉過身來問了一句。

「我要的是要懂儀器,要會修電路板。寫程式那一種,就不算了…」老鳥怕我們沒聽懂,還特別說國語強調了他的要求。

我們幾個面面相覻。我跟樟名同時舉起了手。我不曉得樟名的背景是什麼?但我在畢業前約一年半做專題經驗,這份業務或許可以勝任吧。

「你修過什麼樣的電路?」老鳥大概是想瞭解我們的背景,所以在我跟樟名舉手後,一一的問我們之前的相關經驗。

「報告學長,我碰過無線傳真機….」我怯生生的回覆了我在專題時的一些歷程。

「咦?無線電!安嘞,你應該是無線排的人啊,那會來有線排?」學長對我回覆的內容有些疑惑,但卻也沒馬上做出決定。

不過看起來他挺欣賞樟名的,直接跟裏頭的班長們說,他要帶樟名上電台去實習。但說歸說,我們這幾個菜鳥的未來,終究還是要等到「大仔」決定後才行。而在他們口中的「大仔」,其實指的就是連長。

在老鳥問完話後,竟自顧的走進寢室與其他班長聊著天,而我們幾個菜鳥,就這樣被扔在連集合場上有十多分鐘之久。或許是對環境不熟悉,也可能是其他學長走過,總會偷偷品頭論足或是指指點點,幾個人不敢多說一句話,卻也不曉得該做些甚麼才好,就這樣一直在原地站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冬季的金門,黑夜似乎來的更快!快到讓我還來不及適應連隊上的一切人、事、物,大地的黑幕卻已經悄悄的蓋在我無助的心頭上。

 

 

編按:

軍中弟兄對於及將退伍的老兵,有一些特殊的稱謂。譬如待退第一順位的老兵稱為「紅軍」,第二順位的則稱呼為「黑軍」,以此類推,後頭也有「紅士」、「黑士」的說法。


一個在1996年參與過海峽飛彈恐嚇軍演的老兵,一字字的寫下軍旅生活中的汗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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