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別人故事裡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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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情緒遊走一邊調整呼吸 我還在努力[i]

 

不是第一次被搭訕了,但聽著來者的濃厚口音和一點而過的自我介紹,她腦中不免對「土耳其男人很花心」這個刻板印象更加深了點。

同行的女同事已經開始用肢體語言表現對這種感情話題的侷促,當然最重要的,是對於陌生男子不符合理想類型的下意識排拒。

她暗暗觀察著,在兩人對話的一個間歇點巧妙地插了進去,面帶歉意向那個有意糾纏的土耳其商人表示她們必須先一步前往登機門,這才總算終結了這段相較「浪漫」更可稱為「聳人」的航站情緣。

女同事如釋重負蹬著高跟鞋快步走著,似是恨不得用飛的離開還在朝她們揮手道別的土耳其男子的視線範圍,讓她發噱但又惦著彼此情分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為緩和氣氛隨口道了一句「他真的很鍾意妳呢。」

這說來也不令人意外,畢竟女同事對於彩妝、穿搭甚至穿怎樣的高跟鞋能勾勒出最好看的小腿曲線都有自己一套獨到見解,跟她怕麻煩日常穿著正式褲裝相比、自然更加招男人緣。她一直都記得曾有一次,年過四十的行銷部經理在會議上帶有看透世事的高深語氣告訴一眾屬員:「你們要知道啊,男人是一種視覺生物。」

然而這番發言並沒有造成應當產生的效果,一向注重外在形象的女同事翻了個大白眼,走得累了的腳步趨緩,配合說話語氣的起伏:「不是因為他比較喜歡我,是因為他在問妳對戀愛怎麼看的時候,妳說『一個人過也沒什麼不好』,這不就是單身主義嗎?嘖,他覺得跟妳沒戲所以才集中火力在我身上。拜託,說不定他們是想要集郵,根本不嫌少好嗎?」

究竟擁有類似的想法,女同事帶有性暗示的說法沒有引起她的詫異,但前半句話卻讓她稍稍怔了怔。

後見之明,年約三十還沒有打算結婚、距離唯一的戀愛經驗也隔了將近十年的女性,怎麼樣也很容易被視為剩女或單身主義者吧。她想道。

儘管這並非她的本意

認真說來,平時的忙碌工作、作息混亂的飛行往返、偶發的緊急事件、繁瑣的生活起居和日常的人際關係處理並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去思考「與他人建立親密關係」這件事。

或者可以更理論的說(儘管已有學者主張那理論根本不是由馬斯洛提出),當需求金字塔的最底層都急欲尋求出口時,誰也沒有餘裕去要求愛人與被愛的權利。

「原來我已經淪落到這麼低階的生活要求了嗎?」這麼忖道,她想著想著都想笑。

不是沒有自認為深諳冷話術的朋友試圖將她定位為「因為有過重大情傷所以再也不敢觸碰愛情」,那種像是言情小說女主角的設定,通常這種時候她就會淡然掏出手機用臉書上的好友關係,以及上週給前男友圖片點的讚讓對方啞口無言。

是的,就算那時只是高中生,他們也明白什麼叫做和平分手。

事實上,或許他們打從初始被班上同學推攘成一對時、就已經預料到了無疾而終的結局。最後大學放榜也給了彼此一個好理由,考試失利的他打算在家鄉的重考班再蹲一年,用「我不想耽誤妳,遠距離戀愛本來也很脆弱」這種相對體面的理由提了分手。而以當時的現況,對於順利考上北部大學的她反倒有利無害,因是本來就稱不上多藕斷絲連的班對也就止步於畢業紀念冊上的同框了。

平平淡淡,彷彿兩人曾經在一起的那些記憶都只是一個比較長的夢境,醒來就隨晨間的霧氣散了。不特別令人難以忘懷,不過某些時候會與日常所見產生重疊一般的既視感。

和她上了同一所大學的高中同學填的是不同科系,在交友圈擴大與生活步調不同的推波助瀾下,原先還會約好周末假日一起搭車回老家的幾人難免漸行漸遠;新認識的朋友基於年紀也多了點成年人的內斂,不會貿然過問關於私領域的問題。因此,即便她在一年後接受了前男友的好友邀請也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

網路上對於前任的各種標準化的愛恨交織不適用於他倆,他就像是多年不見的普通高中同學那樣給她發了個貼圖,她也順理成章地接過話荏問他最後在哪裡塵埃落定。

也不是刻意隱瞞或將那段時光視為黑歷史,他們只是不曾提及,就像年少說過的那些荒唐的夢。

他們的互動如此普通不過,好似從來沒有分開過。

彼此那段從來沒有改變過的距離讓她無端安心,因此她一直相信自己是不需要浪漫關係的類型,直到下飛機連上機場無線網路時,收到了那個訊息。

他說,他要訂婚了,已經看好了日子決定年底結婚,想找個時間跟她吃頓飯順便將紅色炸彈拿給她。

她忽然踉蹌,對邊上女同事投來的擔憂目光表示自己只是有時差。

可能,是真的有些心靈年齡上的時差。她這麼想道,當她意識到自己竟然無法在第一時間像個成熟大人那樣的、由衷的為他感到高興的時候。

連她也覺得自己無理取鬧,於是只能先將這種難以言喻的彆扭感歸類為「閨蜜有了男朋友所以耍小性子」的同質情感。

那簡直是一個拙劣到可笑的謊言。當她到了預約的餐廳見到他和那位準新娘時,心裡那個本就已然消沉的自我就像被按入水裡一樣窒息。

女方的妝容和穿著很日系,談吐舉止已然帶有人妻的溫婉氣質,看著她的時候沒有情敵相見時的審視與針鋒相對,也不知他在介紹時有沒有說清楚兩人的關係。

她有一瞬時想要尖銳的提出兩人曾經處過一段時間的事實,但也立刻為萌生這種惡毒想法的自己感到厭棄,因為他們的確分外般配,而且她可以從兩人四目交接時的微笑看出「愛」。

那是她和他之間未曾有過的東西。

——那為什麼還會覺得自己被背叛呢?

滿懷無法清晰定義的忿然,她突然感覺,在發現自己可能沒有那麼了解他後——否則怎麼會連他有個可以論及婚嫁的女友都不知道?她自嘲——她發現,她可能也沒有那麼了解自己。

後來,在酒精的助力之下,她比自己想像中順利地說出了「恭喜你們」。

她忘記確切是如何回到家的,酒勁上頭的腦子像是嗡嗡作響的發動機,卻不知道確切在運作些什麼;那句言不由衷的賀詞不斷在腦海裡盤旋,像是反覆播送的佛經,但超度不了那個受困於情緒牢籠的她。

然後她想,憑什麼每次都是他

在同學慫恿下表白的是他,提分手的也是他,自顧自交了女朋友和她維持這種不尷不尬的關係的也是他。

這一連串的詰問像是開啟記憶的開關,許多關於過去的片段一擁而上,她應接不暇只覺胸膛充斥酸楚,回過神來時已經潸然淚落。

她驀然想起,十六歲的自己是如何冷靜地看對方問自己要不要當他女朋友的。可能是基於同儕壓力也可能是當時還有點僅存的少女情懷,在其他人的歡呼下她點頭了,不過,他隨之給來的一個「感謝妳幫我解圍」的感激眼神馬上消弭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浮想翩翩。她知道他不那麼喜歡自己,所以也並未真心投入過感情,兩個人就像在圓的兩個端點、無論怎麼移動都謹守著直徑的距離。

他一點機會都沒有給過她,又擅自結束了這同床異夢的戲碼。

他究竟沒有愛過她,那種漫不經心卻又切實存在的束縛差點就讓她相信了,自己差勁到並不值得被愛。

也或許她並不是那麼渴望為他所愛,純粹是希望自己不要是那個被留下來的人

她終於理解那些蟄伏在內心裡多年的不甘源於何處——

既然他都已經順利的長大成人、也不用在意他人目光找到喜歡的人了,為什麼她還停留在準備十七歲的夏季?

她在深夜十二點未點燈的房裡,沉默地望著外頭街上燈火萬家,卻空無一人。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作者的話〗

角色雛形與起心動念來自高野ひと深《私の少年》的多和田聰子,非常推薦這部作品。內心戲刻畫細膩,角色的人格發展完整,儘管並無起伏太大的轉折(相較於一般同類型作品),但我相當喜歡收尾的關係定義。

女主角在我看來不是性單戀,而是因為男方,感情觀一直停留在中學時代,是會固執相信那種「如果三十歲時我們都單身,那就結婚吧」的約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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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譁語 Art_y_an,稱呼隨意。對文本理論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的寫作類型,但喜歡寫故事(詳見沙龍連結)。 熱愛討論愛的多種形式及意涵,也是寫作的主核。 佛系經營,不會咬人,歡迎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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