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輕鬆，吃顆桃子吧】：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的弔念與重振之作《 Eat a Peach 》

【前言】

1971 年 10 月 29 日星期五下午，喬治亞州梅肯市的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金銀花香，白楊樹上的葉子還是夏天頑強不肯褪去的深綠色。昏昏欲睡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都用紙板和各式材料做成骷髏和女巫裝飾著萬聖節。孩子們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較量著自己準備穿什麼服裝去登門討糖。

另一頭，Duane Allman 才剛擠身為搖滾明星，一頭紅色長髮垂在鬢角上，正如他的綽號 “空犬”（Skydog），Duane 喜歡飆得又快又高，無論是在 Fillmore East 的3000 名歌迷面前彈奏震撼靈魂深處的滑音管吉他獨奏，又或是跨上重機將油門灌到底，他肯定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當下。

鼓手 Butch Trucks 說道：「Duane 就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他想體驗生活中的一切，好的壞的都無所謂。」

Duane Allman

正是 Duane 的活力和對生命的熱情，讓 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在短短兩年內成為美國炙手可熱的樂團之一，到了1971 年秋天，連梅肯當地的長輩們都知道，這群嬉皮男孩非比尋常。他們的專輯進入了排行榜前十名，並為他們贏得了第一張金唱片。 

像往常一樣，Duane 騎著他的哈雷前去為團員 Berry Oakley 的妻子挑選生日禮物，但速度實在太快了，當他駛向十字路口時，前方出現了一輛載有木材起重機的卡車，他試圖繞過，但對方卻突然停下，導致整個人狠狠撞了上去，Duane 被從機車上甩了下來，哈雷彈到空中，最後砸落在他身上後又滑行了 90 英尺，緊急搶救仍因嚴重內傷而離世，當時距離他的 25 歲生日還有三個星期。 

大西洋唱片公司的製作人 Jerry Wexler 發表了悲痛欲絕的悼詞：「這位我們深愛，年輕俊美的男子，我們並沒有失去他，因為我們擁有他的音樂，而音樂是不朽的。」

一瞬間樂團陷入絕望之中，因此，這不外乎就是活下來的人們如何打起精神，將音樂繼續進行下去的故事： 《 Eat A Peach 》這張雙專輯既是祝福，也是通向未來的橋梁，連結了 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的兩個不同世代，見證了五名團員化悲劇為前進的動力，創造了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音樂作品。

《 At Fillmore East 》

【錄製過程】

在巡迴演出的兩年半時間裡，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一直難以獲得商業成功；他們的前兩張錄音室專輯《 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1969 年）和《 Idlewild  South 》（1970 年）銷量平平，但樂團精湛的現場演出還是贏得了巨大讚譽，因此樂團決定推出現場專輯《 At Fillmore East 》，象徵他們在藝術和商業上的突破：1971 年 7 月發行後銷量持續攀升，並在幾個月後成為金唱片。

短短一個月不到，樂團成員從「一無所有」晉升「腰纏萬貫」，還清了欠經紀人 Phil Walden 和唱片公司 Capricorn Records 的大筆債務。

Gregg Allman

雖然突然間變得富有並取得了成功，但樂團的部分成員都陷入藥物濫用，其中包括吸食海洛因成癮的麻煩情況。 1971 年 10 月，樂團領袖 Duane Allman、Berry Oakley、Robert Payne 和 Joseph “Red Dog” Campbell 四人皆住院接受勒戒治療。

海洛因也讓樂團成員付出了代價；Gregg 回憶當時：「有醫生每天給我們屁股上打針。我們一點一點地爬了起來，重新站得筆直。」

在隨後的日子，所有成員都在努力戒除毒癮，Oakley 的妻子 Linda 說道：「Duane 是如此快樂，充滿正能量，他是領導者，是偉大的靈魂人物，他一直告訴大家我們肩負著使命，是時候完成任務了。他在前進，這讓其他人也都煥發生氣，每個人都以此為動力。」

1971 年 10 月 29 日，24 歲的 Duane 在結束巡迴演唱返回樂團所在地喬治亞州梅肯市的第二天，於一場摩托車事故中喪生，地點在希爾克雷斯特大道（Hillcrest Avenue）和巴特利特街（Bartlett Street）交叉路口，多個臟器被壓碎，雖然被送到醫院時尚有呼吸，但幾個小時後仍宣告不治。

就在《 At Fillmore East 》攀升至全美專輯排行榜前 15 名的時候，他的離去給所有人帶來了巨大的打擊。

在《 At Fillmore East 》獲得金唱片認證的幾周前，樂團前往邁阿密的 Criteria Studios 工作室，準備製作他們的第三張錄音室專輯。他們將再次與製作人 Tom Dowd 合作，後者在《 At Fillmore East 》的錄製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Tom Dowd

樂團最初錄製三首歌曲，分別是：〈 Blue Sky 〉、一首名為〈 The Road to Calico 〉的器樂曲（最終發展為專輯中的曲目〈 Stand Back 〉）以及〈 Little Martha 〉。

Duane 去世後，他們從未想過更換樂團名稱為或退出巡演，吉他手 Dickey Betts 告訴《 NME 》：「顯然，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緩解我們內心深處巨大痛苦的最好辦法就是盡快重聚，重新上路。我們一致認為該讓樂團繼續走下去，因此，我們試圖忘記所發生的一切，唯一辦法就是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下去。」

於是經過短暫的休整後，他們又回到了巡演路上。鼓手 Butch Trucks 說道：「是 Duane 讓我們有了這樣的想法，他是我們的老師，他交棒給了我們這些弟子一些必須演奏出來的東西。」

Dickey Betts

當然想要裝作若無其事是不可能的，Duane 的去世嚴重影響了他的弟弟、樂團領導/主唱/作曲—Gregg Allman，之後，主吉他手 Dickey Betts 逐漸接替了樂團的領導工作。

接著他們繼續與製作人 Tom Dowd 一起錄製了另外三首歌曲，包括〈 Melissa 〉、〈 Les Brers in A Minor 〉和〈 Ain't Wastin' Time No More 〉： 「我們都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努力讓樂團變得和 Duane 在的時候一樣好。我們的動力、我們的靈魂、那個讓我們如火如荼的人不在了，我們必須為他做點什麼。」

除了前述6首歌曲，《 Eat a Peach 》中的其他作品則來自現場錄音，Dowd 對此說道：「當我們錄製《 At Fillmore East 》時，我們幾乎使用了整張專輯的素材，並在《 Eat a Peach 》中使用了剩餘曲目，同樣沒有任何後製處理。」

Dowd 開始了專輯最後的混音工作，但由於超時工作，他被派去與 Crosby, Still & Nash 合作，Duane 的老朋友 Johnny Sandlin 接手了剩餘工作，在談到混音過程時，他表示：「當我在混音〈 Blue Sky 〉等歌曲時，我明白自己正在聆聽 Duane 最後的演奏，知道他再也不會演奏這些歌曲時，美感和悲傷交織在一起。」

完成《 Eat a Peach 》的錄製讓每位成員都精神振奮，Gregg 說道：「音樂讓我們重獲新生，我們每個人都同時實現了這一點。 在完成專輯的過程中，我們找到了力量、活力、新意、理由和歸屬感。音樂依然好聽，依然豐富，依然充滿活力，依然是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 Eat a Peach 》專輯封面

【專輯封面&名稱】

這張專輯的封面由 W. David Powell 製作，他在喬治亞州的一家藥店看到了一些舊明信片，其中一張畫著卡車上載著桃子和火車車廂上載著西瓜，認為這些明信片非常適合 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的專輯，於是便買下了它們。

另外他還買了幾罐粉紅色和藍色噴漆，他設想這張專輯具有 "清晨天空的感覺"，手寫了樂團的名字，並用小型柯達相機拍攝下來，然後沖洗照片，並將字母剪貼在卡車側面的桃子下方。

專輯內側的插畫則由 Powell 和 J. F. Homes 共同繪製，其中有蘑菇（暗指迷幻藥，樂團早期的最愛）和仙子等奇幻景觀。

大西洋唱片公司最初打算將專輯命名為《 The Kind We Grow in Dixie 》，但樂團拒絕了，鼓手 Trucks 建議他們將專輯命名為《 Eat a Peach for Peace 》，取自Duane 曾說過的一句話。當作家 Ellen Mandel 問他如何幫助文化革命時，他回答：

「我為和平而彈奏，我每次到喬治亞州都會為了和平吃一顆桃子，但你無法幫助革命，因為它就是漫長的演變過程，不是瞬間完成的。」

Duane 是個思想家，據稱這段回答很可能借鑑艾略特的詩 —《 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我是否應該把頭髮向後梳起？我可敢吃個鮮桃？」在這裡，桃子成了生命的隱喻，意指一個人在變老之前必須經歷的負擔和選擇。

【全專輯歌曲介紹】

專輯開場曲 〈 Ain't Wastin' Time No More 〉是 Gregg 向越戰歸來的大兵、離世的手足和他自己的精神成長表達的由衷敬意： 「上個周日早晨，陽光像雨水一樣灑下/在上帝和朋友的幫助下，我意識到/我仍有一對強壯的雙腿，甚至還有飛翔的翅膀/哦，我不再浪費時間/因為時間就像颶風一樣流逝，又或是某種更快速的東西。」

在 11 月至 12 月的錄音中，Betts 使用 Gibson Les Paul、SG 和 ES-335 等型號的吉他，熟練地演奏原本分配給 Duane 的滑音管部分，以及他負責的節奏和獨奏橋段。Gregg 也同時演奏鋼琴和管風琴，這種強而有力的組合在當時像 The Band 和Procol Harum 等樂團中風靡一時。

長達九分鐘，由 Betts 創作的 〈 Les Brers in A Minor 〉充滿了即興演奏、飛揚旋律和豐富動態變化，令人不禁聯想起 Grateful Dead，Jaimoe 則在常規鼓組的基礎上額外加入了康加鼓。隨著緩慢的鋪陳慢慢建立起氣氛，主旋律直到四分鐘後才正式進場，Gregg 首先用管風琴進行了獨奏，接著紮實有力的鼓點和 Oakley 的貝斯為吉他獨奏做足了襯墊，造就一首令人印象深刻的實驗性作品。據說樂團共錄製了29次，最終選定使用第二次的音源收錄至專輯中。

由 Gregg 和 Steve Alaimo 創作的〈 Melissa 〉詩意優美，實際上創作於 1967 年。Gregg 認為這首歌對於樂團來說有些乏味，於是想將它留到他日後製作個人專輯時使用，但卻意外成為樂團生涯最經久不衰的名曲之一：「十字路口，似乎人們來來去去/吉普賽人從一個海岸飛到另一個海岸/承受悲傷，享受快樂。」

Gregg 回憶起創作靈感時說道：「有一天晚上，我在雜貨店買咖啡，一位看起來像西班牙人的女士，帶著蹣跚學步的孩子在過道跑上跑下。當孩子離開視線時，那位女士大喊：『哦，梅麗莎！回來！ 』，沒錯，梅麗莎！就是她！」

這首歌曲也是 Duane 的最愛：「我第一次給他聽的時候，他似乎不以為意，但後來每次他喝醉了就會跟我說：『我的弟弟，拿起你的吉他，為我彈那首關於吉普賽人的歌』後來他真的慢慢喜歡上了這首歌，甚至成為他的最愛。」

接著是專輯的重頭大戲，時長33 分鐘的現場即興 〈 Mountain Jam 〉，錄製於1971 年 3 月的《 At Fillmore East 》現場，是對 Donovan 歌曲〈 There Is a Mountain 〉的延伸改編，在樂團生涯目錄中還有更長的版本，相信我，即使超過半小時，但你絕對不會希望它停下來。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主流搖滾專輯收錄最長的曲目，以搖滾樂為基調，但卻有爵士樂般的探索形式，樂團所有成員都有獨奏部分。Duane 以吉他獨奏開場，隨後是Gregg 的哈蒙德管風琴獨奏，緊接著是 Betts 的吉他獨奏。

在歌曲中段，Butch Trucks 和 Jaimoe 進行了二重鼓奏，隨後 Berry Oakley 也加入了貝斯獨奏。最後，整個樂團在 Duane 的帶領下再次一齊綻放。23分鐘左右，有著Duane 最著名的滑音管吉他演奏。

除此之外，歌曲在22分鐘處也致敬了Jimi Hendrix 的 〈 Third Stone from the Sun 〉。結束時，Duane 感謝觀眾的到來，並一一介紹了樂團成員和他自己。

另外兩首同樣來自於 《 At Fillmore East 》 的藍調經典翻唱：Sonny Boy Williamson 的 〈 One Way Out 〉。其中 Duane 向Gregg Allman 的人聲上演了一段精彩的 Call & Response，節奏組瘋狂推動，隨後 Betts 的吉他獨奏將其推向高潮，精彩展現他們以藍調搖滾為核心的公路風格，在過去50 年一直是 FM 電台播放次數最多的曲目之一；另外一首為改編 Muddy Water 的 〈 Trouble No More 〉，進一步點燃了專輯的激情，同樣有 Duane 令人瞠目結舌的吉他獨奏。

Gregg 的 〈 Stand Back 〉是與 Duane 合作的三首錄音室歌曲中的第一首，與專輯中的其他歌曲相比，該曲更偏向於放克風格，敘事主題則是典型的愛情難題。

〈 Blue Sky 〉 是 Betts 為妻子 Sandy Bluesky 創作的情歌，其中有著十分出色的和聲吉他旋律，在中間段落，Betts 和 Duane 之間有一段很長的主奏旋律交換，而這些都建立在一首悅耳的原聲小調之上。

Trucks 表示，Betts 起初對自己的歌聲感到彆扭：「他對這首歌很沒有自信，為了讓他唱這首歌，我們幾乎要輪流揍他一頓。不過想到 Gregg 在大部分歌曲擔任主唱，你可以想像他的壓力有多大。」

「當我們剛開始演奏這首歌時，它太沈重了，Betts 希望這首歌聽起來能夠更 "輕快"，而 Duane 之所以能成為吉他天才，就在於他能看清歌曲的走向，他拿起一把木吉他，改變了這首歌的感覺，為它帶來了缺失的搖擺感。」

〈 Little Martha 〉是樂團唯一一首完全由 Duane 創作的歌曲，錄製於 1971 年 10 月，也就是發生重機事故的幾周前。

Duane 曾做過一個夢，夢見 Jimi Hendrix 在汽車旅館的浴室，把水槽的水龍頭當作吉他指板，向他展示了這首歌的旋律，在錄音過程中，Duane 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這一首充滿活力的指彈木吉他二重奏配置相當簡潔，旋律簡單，節奏對位，很快便受到樂迷們的喜愛；木吉他演奏家 Leo Kottke 經常翻彈該曲，稱其是 "有史以來最完美的吉他作品"。

過往樂迷普遍認為，這首歌曲致敬的對象是 Martha Ellis，一名 12 歲的早逝女孩，樂團很可能是在往返梅肯市途中的玫瑰山公墓區發現了她的墳墓。

但實際上這是為杜安當時的女友 Dixie Meadows 量身打造的情歌，Duane 為她取的綽號便是 Martha。在 Duane 去世後，她曾起訴要求控制他的遺產，但最終沒有成功。

【結語】

在專輯發行之前，有很多人猜測樂團會在沒有 Duane 的情況下內鬨，為了順利啟程專輯的宣傳，電台安排了一次現場直播，播放樂團除夕夜在紐奧爾良倉庫的演出。這有助於加強人們對 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依然屹立不搖的印象；當專輯於1972 年 2 月 12 日發行時，立即獲得了成功，登上了告示牌專輯榜第 4 名。

1972 年，樂團為宣傳這張專輯巡迴演出近百場，正如 Trucks 所說：「我們為他演出，這是與他最親近的方式。」

樂團在這一時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商業成功，說來諷刺，但 Duane 去世後，他們的名氣和聲譽都在節節上升，而往後另一首突破之作 〈 Rambling' Man 〉則是由Betts 創作，他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樂團的名義領袖。另外貝斯手 Oakley 也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喪生，接替他的 Lamar Williams 則展現了一種更為粗獷，受 R&B 音樂影響的演奏風格，進一步重構了樂團。

因此《 Eat a Peach 》既是一個悲傷的結局，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新故事，完整展現了樂團繼續前進的堅韌毅力，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還是很難想像，這些巨大的變化僅僅是樂團未來數十年持續不斷蛻變的開端。

2006 年，當樂團為慶祝《 Eat A Peach 》發行 40 週年，準備進行一輪全專輯演出時，成員們發表了各自看法，最後由 Gregg 總結道：

「我真的很喜歡這張專輯，這和 Fillmore East 絕對是我們整個樂團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