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φύσις》【所見即為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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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開玩笑地說,克里斯多福一開始也不是自願跟巴比倫熟絡起來的。

實際上,儘管克卜勒行星定律是現代天文學的基石之一,但巴比倫的著眼處在熱動力學[i],怎麼說也難能跟他鑽研的天文地質學[ii]牽扯上關係。更別提,最初那些理學院老教授在酒會上介紹他們的方式官僚得可憐,什麼「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話題」、「都是青年才俊」⋯⋯不得不說,克里斯深深感覺,他在升上副教授時從周遭人口中得到的美譽,在面無表情豪飲香檳的巴比倫看來,無非是希臘悲劇似的諷喻。

「副教授,你知道美國Y世代[iii]的總人口數有多少嗎?」待一眾中年教授吵吵嚷嚷地走了,徒留他倆在原地大眼瞪小眼時,巴比倫冷不防開了口,彷彿在牛仔酒吧般,一鼓作氣將杯中的澄金色氣泡酒一飲而盡。

前一秒才被系所教授拍肩叮囑要好好相處,不好這就扭頭就走,克里斯先是愣了一愣,才咧開被教務人員屢屢讚賞「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笑容,語帶討人喜歡的伶俐笑意道:「我可不專精人口學[iv]啊,教授。」

顯然這種在年長者間無往不利的幽默,在巴比倫面前派不上用場。

二十代才過一半的青年依舊冷眼看他,好似克里斯講了一個關於冷凍雞的卡車司機笑話——或許這種小伎倆在比他年輕的群體面前,不過是種套乎關係的自作聰明,只有他一人還為此沾沾自喜,以為年紀尚淺是種本錢,事實上也不過是因爲無知而肆無忌憚,攤開來跟那些以「出生年份」就擅自將他們分類在「一個群體」的老學究們相去不遠。

「我知道,剛才費雪教授說了六次,你是他的得意門生,也是天文所的新任副教授,克里斯多福。」巴比倫沒有指向性地說,那句「六次」與「得意門生」卻讓克里斯聽得耳根發燙,心頭像是被煙頭燙過,羞惱與難堪雜成複雜的情緒。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社會人,他心知不合理卻也無法抑制這種無端而起的尷尬感。「但我不覺得這個問題需要專精於社會學才能答出來,猜個數字吧。」

「就算查證後發現不正確,也說不定有其他辦法——『神的道路奧秘難測』[v]?」巴比倫撇過頭看他,淺色的眼目光深邃,肢體語言卻是隨興的聳肩。

這點年輕人的作派,讓克里斯稍稍放鬆下來,喝了一大口手上的酒,這才恢復原有的勇氣答道:「克里斯就好,只有我教父會叫我克里斯多福。」

巴比倫無謂地攤手,回了一句「也叫我巴比倫吧,隨便你」。

「針對你剛剛的問題,我雖然毫無概念,但我猜、大約是六千到七千萬人吧。」還未進食就飲酒的酒勁慢慢上頭,使克里斯的精神鬆弛,言詞也直白無拘起來。

對上巴比倫直白坦蕩的視線,他不再心懷驚疑,真心實意地揚起一個隨意的笑。

「猜得不錯。」雖然這麼說著,巴比倫仍然沒有什麼溢於言表的熱情,往路過的服務生托盤上又拿了一杯香檳。「至少在二〇〇六年的統計數據裡,Y世代——或者千禧世代,你會說——約有七千六百萬人,僅僅是在美國。」

你覺得,我們要超越七千六百萬分之幾的機率,才能擁有同樣的話題、同樣的興趣,成為同樣的一群人?二十多歲的物理學教授凝望克里斯,眼神無波,甚至連語調都如深秋無瀾的湖泊,沒有任何暗示,純粹敘述一個已成定論的事實般澹然。

「⋯⋯你也覺得那說詞很荒謬,是吧?」試圖解釋他的言下之意,克里斯這麼說時忍不住笑出來,手上半滿的酒水差點笑得搖了出來。

「荒謬倒不至於,很多理論都是由一些當時人們看來荒謬的壯舉驗證而來。」巴比倫抿了一口酒,言論的鋒芒卻不為這看似收斂的作態減去多少,「我只是覺得,缺乏科學根據罷了。」

克里斯知道他笑得太過了。他沒有喝得那麼醉,腦袋也清明無比,但他就是忍不住咧開大大的笑靨,遠比平時被那些年邁教職員溢美的還要明亮。

「教授,你的課堂也這麼有趣嗎?雖然我大學時古典力學[vi]學得馬馬虎虎,但說不定哪天真能從中得到什麼靈感。」克里斯難得將客套話說得如此輕鬆暢快,或許這番寒暄已經過了普通社交距離所需的真心——巴比倫未嘗需要那些真心,或對此感到榮幸——不過,他不介意釋放出超越其中的善意。

「至少從到課率來看,這個論點沒有足夠的數據足以佐證。」巴比倫面色平淡,不似老教授們說起蹺課學生時吹鬍子瞪眼的忿忿,彷彿是真的不在意。「反正教授的薪資和健身教授計算基礎不同。」

這倒是。克里斯點頭應和。

基於年資與研讀專業,克里斯主要執教學士生的基礎天文學,縱是這些必修課也時能見到出勤率少得可憐的學生,讓系所助教們頭疼不已,直言「如果沒興趣上學,申請時就把位置讓給更想求學的人啊」。或許沿海都市的大專院校對這些孩子的機靈古怪抱持更開放的心胸,甚且大肆鼓勵他們休學去「創造/學習課堂上缺乏的東西」,但對於內陸(landlocked)的中等大學,一如他們相對保守的內陸區位,這種孤立閉鎖根深於文化之中,年輕一輩如他們多半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在短時間更迭,遑論說服其他權威對這番「新浪潮」退讓。

觥籌交錯與人聲鼎沸成了背景音,站得累了的巴比倫隨意找張空桌坐下,靠在邊上的克里斯也一面滑手機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社交媒體時間,必須的。」克里斯聳肩。「你這一晚上的『社交』難道還不夠嗎?」巴比倫翻了個大白眼)。直到聚會的第二個整點,主辦方總算表現出了一點誠意——也許是看穿了不該把好酒早早拿出來任人糟蹋——端出了雞尾酒和紅酒塔,他倆各自捧著尼格羅尼[vii],儼然把年中酒會喝成了家庭餐會,幾個管理與社會學院的老教授紛紛喝得臉紅踉蹌、對年度榮譽教授的人選吵得熱火朝天,醫學院的教授們在場子內三兩落座,還有三分之一的人不知所蹤,沒人上趕著打擾兩位「前途似錦的理學院新星」,他倆也樂得清閒,聊起各自的研究主題。

自從熵的概念被沿用到商管後,巴比倫一度變得炙手可熱,甚至有一期校刊曾請他簡單解釋熵增定律,自此人們對他的研究領域總有種似懂非懂的親厚與傲慢,任誰都能對那些印在文本上的定義侃侃而談,一如克洛德・貝爾納那句人人琅琅上口、卻鮮少放在心上的箴言:「我們的『已知』經常成為阻礙學習的絆腳石。」[viii]

身處學術圈的人清楚不過,普羅大眾「理解」的那些是前人無數汗粒累積而出的結晶,而那些結晶在變化無數的物理世界裡,恰是最難被實證的。

克里斯也知道這點,說他基礎物理學得差勁是謙虛過頭了,但對巴比倫聚焦的課題,他真正所知甚少,而聽對方輕描淡寫一句「就是爆炸,讓物品爆炸那一秒需要具備的所有元素」,他忽然想起了什麼。

「教、咳嗯,巴比倫,你知道土星環嗎?」剛滿三十歲不久的天文所副教授問道,話說出口便覺自己的口吻聽來高傲,連忙帶上一個怡人的笑容試圖緩頰,就見放下手機的青年面不改色,全無放在心上。

「知道,但知道得不多,好像有什麼A到G環?我只記得命名的人很不講究,這些次序竟然不是從內到外,或從外到內⋯⋯」提起這荏,巴比倫難得有了情緒波動,不耐地抱怨起流傳極廣的口訣:「跟『做個好女孩/男孩,親親我吧』[ix]一樣扯淡。」

會心一笑,克里斯無意為此辯駁,眼神因話題陷入一種柔軟、濃郁又不容涉足的悠遠情緒,「你說的沒錯,自土星本體、卡西尼縫[x]到外環有數個以粒子顆粒大小、波長密集度作為區別的區域,科學家以字母排序相繼命名那些環。我記得,好像是三年級的時候吧?自然課老師在課堂上播了幾張哈伯太空望遠鏡[xi]拍的照片,那是九〇年代的事情了,相機的功能很陽春,當時投影機的像素也很差,但那顆行星和它的『耳朵』美得驚人,美得像是作夢⋯⋯美得像是假的一樣。」

但最讓我著迷的,不是那些明眼可見的環系統或拉普拉斯惡魔[xii]。克里斯頓了頓,「而是最外層那圈,明明應該消盡於宇宙中、成為暗物質[xiii]的一部份,卻離奇地固守在軌道上的E環[xiv]。它曾是天文界裡的謎團之一⋯⋯說起來,這說不定跟教授研究的『爆炸』說不定也有點關聯呢。」

提起專業領域帶著幹勁似是這個圈子裡的常態,縱使克里斯不咄咄逼人,徒增大眾對理工研究人士的刻板印象,但那雙驟然明亮的招子昭示極大的熱忱與自信,於是巴比倫抬起頭看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先說結論:這謎底是有天科學家從卡西尼-惠更斯號[xv]回傳的照片發現,土衛二[xvi]背陽一側的冰火山活動產生的冰晶與粉塵,不斷填補E環上散失的軌道漂浮物。」克里斯解釋道。

「冰火山。」巴比倫複誦了一回那個陌生的詞彙,彷彿是一個遠古到已經不知原始意思的咒語。

「對,聽起來很反科學,對吧?」應不是第一回得到這樣的回應,克里斯只是笑了笑,「我們總是認為,冰是冷的,而火山是炎熱的,非得要有高溫高壓才能獲得足夠的化學能量運作。但在太陽系裡幾顆佈滿冰雪的衛星上,我們同樣發現有著羽狀噴發物——沒有大氣層的籠罩下,這些作用在衛星影像裡依舊明顯——然後科學家,然後我們,才發現溫度變化造成的溫度差異,才是造成噴發的主要因子。」

「比如說,在土衛六[xvii]上,地底下流動的、熔融狀的、剛過冰點的水和氨,跟地表上的冰原相比已經是『最炎熱』的東西,因此冷熱在那樣的環境裡純粹是相對概念,由行星引力進一步擠壓、噴發⋯⋯如果以地球的『宜居標準』去思考,我們大概幾個世紀都找不出解答吧?」克里斯將這段話終於一個滿足的喟嘆,好像一口氣吃完整個家庭桶冰淇淋的孩子,「這正是我覺得宇宙最迷人的地方,好像⋯⋯就好像你不管再怎麼奇怪,都能找到一個生存之道——不見得要是人類,也可以是其他生命體。你看見的,不見得是你以為的;你相信的,也不見得不存在。

或許這也是「問題世代(Generation “Why”)」的叛逆吧?所以,登愣,我現在就在這裡了。玩笑似地,克里斯擺出了一個百老匯開場的起手式,面上赧然不顯,唯有在普通交談裡顯得拖沓的尾音暴露了動搖,「老實說,有時早上醒來,我都還會覺得這一切像是作夢一樣。」

但過不了多久,我老婆就會抱著我四歲大的小男孩,闖進房間打破這種幻覺了。克里斯自顧自咯咯笑了起來,眼裡充盈思及所愛之人的柔和。

巴比倫好一會兒才接過話,面色如故,那樣的平淡反倒感覺像是個故人,你可以全然地信賴、向其傾吐生活裡細碎的大小事。接著,他說:「嘿,克里斯。」

被慎重其事地喚了一聲,克里斯先是一愣,然後報以微笑聽他又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指的是?」不確定這跳躍式的問句所由為何,克里斯滿腹疑竇,卻還是保持有禮的態度。

「夢想真的成真了,」巴比倫別過眼,將手中因為退冰更為苦口的金巴利調酒嚥下最後一口,「很好。」

短暫靜默後,新晉的天文所副教授笑了出聲,眼裡有夏季的璀璨星光,如夢似幻,「你簡直像是彼得潘[xviii]一樣。週末來我家吃個飯吧?我兒子會愛死你的。」

 


FIN.


[i] 熱動力學(Thermodynamics)是研究熱現象中物態轉變和能量轉換規律的學科,著重研究物質的平衡狀態以及與準平衡態的物理、化學過程。

[ii] 天文地質學(Exogeology),又稱行星地質學(Planetary Geology)、天體地質學,是行星科學的一個分支學科,研究範圍為行星、衛星、小行星、彗星以及隕石等天體的地質。

[iii] Y世代(Generation Y),又稱千禧世代(Millennials),一般指一九八〇年代、一九九〇年代出生的人,是源自美國文化對一個特定世代所習慣稱呼的名稱。

[iv] 人口學(Demography)是研究人類出生、死亡、遷移的一門學科,藉由人口的增長或縮減之現象,進一步探討人口增減變動因素的影響或原因。

[v] 威廉·古柏(William Cowper)《Olney Hymns 奧爾尼詩集》〈God Moves in a Mysterious Way 神的道路奧秘難測〉,一七七九年。

[vi] 古典力學(Classical Dynamics)是力學的一個分支,以牛頓運動定律為基礎,在宏觀世界和低速狀態下,研究物體運動的基本學科。

[vii] 尼格羅尼(Negroni)是一種流行的義大利雞尾酒,由金酒、甜紅苦艾酒和金巴利組成,使用的點綴物是橙皮。

[viii] 克洛德・貝爾納(Claude Bernard),原文全句:「It is what we think we know already that often prevents us from learning.」

[ix] 此指恆星光譜型態(spectral types),恆星依氫吸收譜線的強弱程度歸類成數個光譜型態,最常用的記憶口訣是「Oh Be A Fine Girl/Guy Kiss Me(噢,做個好女孩/男孩,親親我吧)」,不過也有如「Oven Baked Apples From Grandpa's/Grandma's Kitchen. Mmmm(爺爺/奶奶廚房的烤蘋果,真好吃)」等較無爭議性的口訣。

[x] 卡西尼縫(Cassini Division)是喬瓦尼·卡西尼(Giovanni Cassini)在一六七五年觀測土星時,發現內外兩重環之間分隔的一條黑暗縫隙。

[xi] 哈伯太空望遠鏡(Hubble Space Telescope/HST),是以天文學家愛德溫·哈伯(Edwin Hubble)為名,在地球軌道上運行的太空望遠鏡,其具備的超深空視場,是目前天文學家能獲得的最深入、也是最敏銳的太空光學影像。

[xii] 拉普拉斯惡魔(Démon de Laplace)是由皮埃爾-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marquis de Laplace)於一八一四年提出,指若知宇宙中每個原子確切的位置和動量,就能以牛頓定律展現宇宙事件的整個過程,包括過去以及未來。

[xiii] 暗物質(dark matters)是指宇宙中不與電磁力產生作用,也就是不會吸收、反射或發出光的物質。

[xiv] E環(E ring)是土星最外層的環,它是一個漫射的盤面,散布得非常寬廣。不同於其他的環,它是由微觀的小顆粒而非宏觀的大顆粒組成,包含的成分主要是冰、矽酸鹽、二氧化碳和氨。

[xv] 卡西尼-惠更斯號(Cassini–Huygens)是前往土星系統的旗艦級太空探測器,是由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SA)、歐洲太空總署(ESA)和義大利太空總署(ASI)合作進行的任務,任務分為兩部分:環繞土星的卡西尼號(Cassini)與土衛六(Titan)登陸的惠更斯號(Huygens)。

[xvi] 土衛二(Enceladus)是土星的第六大衛星,於一七八九年為威廉·赫歇爾爵士(Wilhelm Herschel)所發現。在旅行者號(Voyager program)於一九八〇年代探測土星前,人們只知道土衛二是一個被冰覆蓋的衛星。

[xvii] 土衛六(Titan)是環繞土星運行的一顆衛星,是土星衛星中最大的一個,也是太陽系第二大的衛星。

[xviii] J·M·巴里(Sir James Matthew Barrie)《Peter Pan: The Boy Who Wouldn't Grow Up 彼得潘:不會長大的男孩》,一九〇四年。彼得潘為劇中的主角之一,是「不願意長大的男孩」的典型代表,而後來彼得潘症候群(Peter Pan syndrome)也用以敘述一個在社會未成熟的成人。


〖作者的話〗

標題源於丹尼爾·康納曼(דניאל כהנמן‎)《Thinking, Fast and Slow 快思慢想》,二〇一一年提出WYSIATI(What You See Is All There Is)的思考系統,中文翻譯為「所見即為全貌」,意指人會因個人經驗產生先入為主的認知落差。

我很喜歡以自然科學角度切入這宇宙的奧妙,進而帶出「人類的正常/異常都是這宇宙裡允許的一切」的概念,總覺那是很有意思的觀點,也是這個系列會側重描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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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譁語 Art_y_an,稱呼隨意。對文本理論了解不多不知道自己的寫作類型,但喜歡寫故事(詳見沙龍連結)。 熱愛討論愛的多種形式及意涵,也是寫作的主核。 佛系經營,不會咬人,歡迎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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