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鎮故事集》在這裡什麼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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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金馬的事件後,要看到來自中國的好電影就比較難。受限於台灣的制度,中國電影要上映,每年以十部為限,且必須抽籤。金馬得獎片則可豁免,不受此限。當然,近幾年獨立製作的中國、香港電影來金馬參賽的還是不少,比如去年拿到大獎的《石門》、《青春(春)》、《大山來了》,還有一些短片。不比全盛時期,但整體入圍占比還是很高。

對事件本身,其實沒什麼可說,也無須責怪什麼。現狀有現狀的好處。商業大片固然少了,但中小成本的作者電影、題材敏感在中國拿不到龍標的電影,因此更容易脫穎而出,也算達到另一種鼓勵效果。(況且對岸的審查愈來愈嚴,這樣的作品只能是有增無減)

90後的魏書鈞導演這幾年以《延邊少年》(短片)、《野馬分鬃》和《永安鎮故事集》連續入選坎城影展,雖然沒有參賽金馬,但也打響了知名度。《野馬分鬃》應是2022年才在台上映,《永安鎮故事集》則似乎只在台北電影節播映。可喜的是,兩部現在都能在串流平台找到,影迷們可以一睹這位年輕導演的風采。

兩部作品背景的相似之處,是主角們都在「拍電影」,《野馬分鬃》的阿坤是剛準備踏入社會的錄音師,《永安鎮故事集》則是三段式劇情,講述到永安鎮拍電影的劇組發生的故事。但兩部又都不算職人主題,作品母題還是在「人」,人的處境和心境。在魏書鈞的鏡頭底下,人不是作為一種理想而存在。或者說,他的角色並不為詮釋某種理想,不為了意識形態服務,他們就只是個「人」,一個有慾望的,沒有太多道德包袱的人。你能看見他的角色在生活,在做些什麼,也許有目的也許沒有,也許很認真也許沒有,說改變了什麼或許也沒有,結局甚至也不盡如人意。可以說有那麼點宿命論的味道。但一路看下去,又不是那麼悲,裏頭的人甚至有著點可愛。不如意歸不如意吧,愁一陣,惱一陣,也就完了,日子還是繼續的。

如同你我每一日的睜眼閉眼,寫實不過如此。

《永安鎮》第三段故事環繞在劇中劇裡的編劇和導演,兩人對劇本一直僵持不下:一個小鎮女人如果離開原鄉,上到更大的城市,該是受女性意識的驅動,還是就為了錢,為了改善生活?在這個角色身上,究竟該以一個女人的角度切入,還是一個普世性的人?哪一個更貼近本質?強調女性意識在當代敘事是否已淪為一種空泛的,僅是服膺於市場和觀眾期待的政治正確?變成一種媚俗?

第三段有不少這樣形而上的對話。像看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小說的藝術》裡談論小說究竟是什麼?藝術究竟是什麼?或許我們很習慣了看書看電影要有一點正確,傳達一點價值,否則就好像少了點「高度」。但在昆德拉看來,將藝術視為哲學和理論思潮的衍生物,是極可怕的事。理論所揭示的內涵一直一直就在那裡,以理論之姿被「發現」之前,早已在小說中透過作者挖掘人的可能,深層地展現它們的姿態。換言之,小說的必要性不為研究現實,真正且獨特的意義僅在檢視存在,探索存在的人和人類一切的可能性。


讓小說去細細探索並且保護人的具體生活,對抗『存在的遺忘』;讓小說可以永恆關照『生活世界』。


我想,電影的藝術也是如此。

是故女性與非女性?人物行動還是不行動?一個小鎮男孩若是喜歡一個城市女孩,是否一定會做些什麼?無所作為是否也是一種可能?這些問題是對人物心理、角色塑造的質問,說到底也是對電影的本質,對小說和創造故事者的質問。從《野馬分鬃》和《永安鎮》,多少也能感受到魏書鈞處在兩者之間的傾向和拉扯。

然而,導演還是有所把持,在肯定與假設之間,沒有棄掉思索的可貴正因為世間難有一翻兩瞪眼的解答。如同人心的繁複,弄不清的緣由,驅動著自己所思所行的,探得深了終歸都是一身難以分割的黏著。

在看似相悖的交叉詰問之間,第三段和前兩段又像是思辨與演繹的互文。劇中劇討論小鎮老闆娘離鄉的心理動機,第一段的主角就真是小鎮老闆娘。你看她那樣年輕漂亮,抱著甫滿周歲,還未斷奶的孩子,穿梭在廚房和等著上菜的劇組之間,像一扇門隔著兩個世界。在即將被生活消磨殆盡之前,劇組就像給蹲在甕裡的她,鑿開一個洞。她可能這輩子還沒出去過。縱然外面的光刺眼的什麼也看不見,能擁有一種和現狀截然不同的想像,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她愛孩子,愛她的家,但對有所不同的日子仍懷抱著期望。

第二段的女演員,同樣是小鎮出身,在大城市兜轉數十載之後,以「成功女性」之姿回到故鄉拍戲。當初她是有意識地逃離小鎮,才有了今日的成就。當她對昔日的朋友(或許是前男友)喊道當初的離去「就是不想過你老婆那樣的生活」,說得不是「你」,不是「你們」,而明明白白是向著女性指涉。

不如說,人改變現狀的企圖,除了經濟條件上的推力或拉力,對生活的想像、未知的嚮往,對前人困局的警戒。一面理性一面感性。兩者既不衝突,不拘男女且都能成立。即使只有一瞬,只是突然冒出頭天馬行空的一絲念想,都已經脫離純粹的範疇。比起刻意地歸類意識和覺醒,倒不如說更是一種埋藏於人性的本能。

若要說上一點不滿足的地方,或許是兩段女性角色的處理還是比較浪漫。理性的那一面,比如「貧」的狀態和對「富」的渴望,並沒怎麼著墨。第三段故事裡,怎麼改都被嫌棄,堅持想寫「務實人」的編劇(由本片的編劇康春雷自編自演),說了這麼多台詞,讓人看著這麼委屈,頭髮到後面愈來愈亂,褲子也脫了,沒想劇情裡沒如他的願,實際到了魏導這還是落得一場空啊。

還有一首《鼓聲若響》的台語歌,很奇妙的穿插在第一段劇情,兩位北京出身的編導不曉得對歌詞理解多少,個人感覺是不怎麼能和角色對位。


《永安鎮故事集》的英文片名是Ripples of Life。以一句台詞「在永安鎮什麼都不會發生」命題式的貫穿全片,說得既是一個三四線地區,人們的「徒然」,又不侷限於此。《野馬分鬃》同樣散著這股氣息。彷彿一種隱匿的哀愁,向我們揭示了時間的停滯、受困的人們,和久居其中失去能動性的必然。做點什麼,或者不做什麼,都不要緊。在這裡,無論發生什麼,都像朝著深潭丟一枚石子,咚一聲就滅了頂,縱然激得起波動,終究也是轉瞬即逝,只是淺淺的,悄無聲息的漣漪。

一幕致敬侯孝賢《風櫃來的人》的鏡頭。女演員從一處殘破的房舍望向河對岸新興的開發區,牆上長方的開口看出去就像一部4:3的彩色電影。景框內,景框外,一條河隔著的兩邊,看上去那麼近,卻是怎麼也到不了的咫尺天涯。

環境大於人的無奈。明說的,沒說的,就留待看電影的人各自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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