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到底是什麼?對政治難民來說,生活意味著定居,但不能擁有房屋與土地,頭頂蓋的跟腳下踏的永遠不屬於自己;作為難民,意味著就業、謀生、結婚生子,永遠不能選擇收入最穩定或社會地位最高的職業,也沒有護照可以出國旅行。每當警察或公務人員說:拿出身份證件,就是他最尷尬的時候。他這一生必須不斷向別人解釋,為何自己與眾不同。 作為政治難民,意味著當他跨過那條實際上不可見的界線,回到記憶中家鄉的土地、呼吸同樣的空氣,只是邁出那一步,便觸犯了法律,因為他當年選擇逃亡或「叛國」。然而,遷移對他來說,是多麼自然的事;他從不認為自己是文件或歷史記載上書寫的逃亡,只是追隨信仰移動。居住在「移入國」的流亡日子,意味著國籍與法律身份對他來說,可能是一輩子那麼長的「暫時狀態」。在「失去」國家以後,他才明白自己「曾經屬於」一個國家。 一生不斷地遷移與逃亡:在印加邊界遇見的難民 我在印度西北方跟巴基斯坦與中國(西藏)接壤的地方遇見他,人們告訴我他的故事。出生在哪裡說不清楚,因為整個氏族是在圖博(Tibet)西邊一片荒涼的羌塘(Chang-tang,意即無人地帶)遊牧維生的。家人還在不在也很難知曉,因為他在獨自放牧時遇見逃難的隊伍告訴他:嘉瓦仁波切(第十四世達賴喇嘛)要逃到印度了! 於是年少的他跟著隊伍西行,再也沒有回頭。對他來說,羌塘西邊和拉達克東邊的地貌與謀生方式完全一樣,但是他的法律身份變成了政治難民。他的一生經歷過戰爭、開墾、勞動與奉獻、不斷地遷移與逃亡,甚少歡樂,然而「這些事情」,他說,「現在已不值得一提了。」 為什麼我想報導「沒有國家的人」? 做為臺灣的公民,透過基礎教育所認識的國家面貌是模糊的,我錯過了那個「認識臺灣」的教材改革時代,覺得自己跟「天然獨」的世代稍有些代溝。在海外生活與工作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臺灣生活太舒服了,現代生活的便利性、國貿背景構成的全球化生產與消費鍊、半世紀的威權政治塑造的社會風氣,讓臺灣人很容易將生活中的遭遇視為理所當然。 從經驗來說,我們習慣與美日親近,但文化上曖昧不明的自我認識,使得我們感覺自己在國際系譜的定位,是充滿彈性卻又不屬於任何範疇──而相對於前者而言,中國大陸的威脅是明確與固著的。 臺灣的舒適建立在沒多少人相信導彈真的發射的信念下,臺灣的安穩立足於美國與日本的支持。戰後出生的世代從未經驗過戰爭,難以相信戰爭從未遠離;但或許在臺灣人的意識當中,臺灣仍然是一座難民島,收留各自帶著流亡記憶前來的人群,長久共同生活。 在斷斷續續深入難民流亡社會工作、研究、生活、學習將近四年之後,我接觸了形形色色的圖博難民、泰米爾難民、開始蒐集關於IDP(Internal Displaced People)的概念與案例資料…,於是想開始書寫一個串連的主題報導,探討國家。 我將於報導中,探討幾個面向: 逃難帶給我們什麼遺產?家與國的分離、完美的同心圓系統破裂,換來了什麼樣的新生?拉達克的老人之家給了我靈感,他教我生命是一面鏡子,若不能從「有」去描繪「有」,那麼必定要從「空」去思索,利用悲痛與空虛的基本人性,重建回返答案的路途。 沒有國家的人定義有很多重層次,法律上嚴格的定義,是無國籍人士。個人主觀上的定義,如國家遭遇戰爭或其他因素使其完全改變而無從認同的人,或認為自己屬於只存在於想像中地方的人們…。可能性是無窮,因為人會發明意義,但這些報導的主角都會是難民;承受苦難的人民,而造成苦難的原因是國家。 報導除了呈現這些人的故事,寫故事的人在思索,也想試圖回答這些問題: 若民主國家的意志與人民的意願發生衝突,它如何言說自身的正當性? 若是一個威權國家,它利用什麼方式來維持統治不被推翻? 人民可以如何反抗,是否選擇反抗? 改造國家的過程若可能,如何指認與追索當中的動能來源?動能如何展示? 而這些抽象的概念是穿著什麼衣裳鑲嵌或者隱蔽於日常生活當中? 難民與公民在什麼前提之下能夠擁有共同的未來? 藉由書寫,我希望啟動一趟旅程,和一群讀者,在閱讀、書寫、討論/回應的過程中,去回答以上的提問。我目前身在印度,系列報導的開場會是關於圖博難民,接下來我可能會去斯里蘭卡、孟加拉、尼泊爾、緬甸,或歐洲。我不希望只是展示一個又一個「他者」的故事(萬一我不幸未能自我察覺而落入此窠臼,也請讀者提醒我)。 像我所喜愛的旅行與報導文學作家、人類學者們一樣,我企圖將那些紀錄著陌生植物與動物、奇特的部落生活、寂寞心情手札等田野筆記的內容轉化成更具有行動力的文字(但我想寂寞心情這種事情還是不需要公諸世人供評者月旦,有馬凌諾思基的前車之鑑)。讀者將支持我上路、吃飯、網路(因此才有力氣可走、可寫、可傳),像一個小小的圈子,我想知道讀者從中發現了什麼意義,那些回應也將成為旅途中一封封來自家鄉的書信,擴大了旅程所要追尋的,種種可能。 支持這系列報導,你可以得到: 訂閱我的同時,除了我的文章,你同時也可以在SOS的後台看到其他優質作者公開的報導和內容,這些內容也都是由讀者付費才得以完成的。 每訂閱滿6個月,將能獲得「難民特製的手工藝品」一份。讀者能從獲得的實體物品中,細細體會難民手做的獨特性外,也能深入了解作品與創作者有什麼樣的關聯性;訂閱我的同時,也給予難民一點點實際的支持。 每訂閱滿3個月,我將從目前進行報導的國家,寄回當地的明信片一張。讓你在閱讀內容的同時,也能從中感受到我當時所處國家中所遇到的人、事、物種種一切。 ▲《旅行是為了暫時不是我自己》:獨自旅行時我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經常將自己當成兩個孩子的媽媽,為了工作不得不出門。角色扮演使我們暫時從煩惱中解脫,因為知道當旅程結束,我們會比離開之前更加強壯。 ▲《旅行是為了曬太陽,慢慢深呼吸》:有時候出門不為了什麼,只是想坐在一輛巴士上前往一個新的地方,只是想換個高度看同樣的太陽,同樣的山,只是需要離開日常,建立另一個新的日常。 ▲《旅行是為了生存》:如果我沒有選擇偷渡出國,我現在會在哪裡?如果我早知道流亡生活如此痛苦,我是否情願留下?如果將來有一天能夠再回家,我還要回去嗎?如果我曾經有過回家的機會,我是否還會再離開? 文章試閱: 濕婆之夜:流亡藏人最陌生的節日 做為一個女人,在印度(一):人身安全篇 本篇所有圖片皆由林汝羽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