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香菇脫貧計畫:從黑暗中開出一朵朵希望之菇

2016/08/31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羅德娜,你為什麼沒照約定帶錢來?」余慈薰問。

 

台灣希望之芽協會」是慈薰在柬埔寨創辦的國際救援NGO(非政府組織),除了例行的醫療義診和兒童資助以外,也著眼發展自給自足的在地農業,長期輔導村民脫貧。

 

每四個月一期,參與「香菇脫貧計畫」的家庭齊聚一堂,集體作業,花費兩個禮拜的功夫,組成一條小型的泰勒生產線,用木屑和菌種製作太空包,然後再把太空包運回家中的菇寮照顧,長出香菇後,就自行摘下販賣,換取現金。

 

希望之菇

 

香菇脫貧計畫:不只是就業輔導,更是財務訓練

 

村民參與第一期香菇脫貧計畫,完全免費,接下來第二期還要參與,就要付出部分的成本。因此打從一開始,慈薰就不斷耳提面命:「第一期的收成一定要存下部分的收入,才能負擔第二期的費用,好學會控制收支。」

 

希望之芽深入當地需求,計畫以社會企業的模式在當地培育一個新產業,只有願意學習製作香菇太空包,細心照料香菇的家庭能成為合作夥伴,改善經濟條件。

 

一年多前的香菇包製作日,慈薰滿肚子不高興,冷著臉盤問參與香菇脫貧計畫的學員羅德娜:「你上次參加了,帶回家的香菇包長得好嗎?」

 

「長得很好。」

 

「你摘下的香菇有拿去賣錢嗎?」

 

「有。」

 

「每天賺多少?」

 

「大約幾塊美金。」

 

「那每天存一點錢起來,為什麼做不到?」

 

「因為親戚結婚要幫忙出些錢……還有喪禮要包白包……還有……」

 

「主呀,請讓我保有耐心……」慈薰默默祈禱,忍住不大聲吼她:「理由我不想聽……理由永遠太多了,你有理由,別人也有理由,只是你自己選擇要不要搬出理由罷了……」

 

「……」羅德娜紅了眼眶。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存了點錢,把錢帶來。你呢? 兩手空空,打算怎麼辦?」

 

「……」羅德娜手足無措。

 

十個學員中,有九個帶了錢來,就只有羅德娜一個人沒帶錢。慈薰很清楚其他學員眼睜睜等著看她怎麼處理羅德娜。

 

大家孜孜不倦製作香菇包,把木屑加水塞入塑膠袋中,再放到大汽油桶裡,隔水加熱,高溫殺菌五、六個小時,每個人撿柴看火,都出了一身汗,也伸長耳朵聽慈薰打算如何發落。

 

希望之菇

 

除非讓村民學習如何使用金錢,不然永遠無法脫貧,香菇脫貧計畫不只是就業輔導,更是財務訓練。

 

慈薰大感無奈,心中來回盤算:「好說歹說,羅德娜還是當作馬耳東風,那就讓她承擔後果,剔除參加資格。不然,先例一開,對乖乖聽話的九個人一點都不公平。難道遵守遊戲規則的人全是傻子嗎?」

 

若只來柬埔寨短短幾天,慈薰當然可以活在自己是慈心天使的假象裡,連說話音量都捨不得提高,滿面帶笑,足不點地,彷彿後背有一對雪白的羽毛翅膀要好好愛惜。但是長期在地服務,不踩著滿地泥濘就無法深入真實的日常生活,只顧著自我感覺良好一定成不了事,不扮黑臉,就沒有紀律,大家一起和稀泥。

 

「免費的不值錢,希望之芽協會的經費來自捐款,人力、物力都是有限的,學員不需付出代價,就不會珍惜參加的機會……」慈薰回想著徙木立信的成語故事,鐵了心,對羅德娜搖搖頭:「提醒過很多次了,第一次免費,接下來沒帶錢來,就不能帶香菇包回家。」

 

她還提高了音量:「不然我一定找上門討債,有豬抓豬,有雞抓雞。」

 

「……」羅德娜很驚訝眼淚沒辦法讓慈薰心軟,她就那麼公事公辦?

 

慈薰的堅持是有原因的,在地發展一個成功的商業模式已經不簡單了,教會村民更是難上加難,村民永遠有各種理由。

 

窮人的慷慨

 

人的行為思想被身處的時空所塑造,乍聽之下再怪異荒謬的理由,稍微掘深一點都會觸及根本的文化差異,就算希望之芽請來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這些世界級的人類學大師當顧問,也很難決定外國人到底應該介入到什麼地步。

 

一牽涉到文化差異,就無關是非對錯,沒有黑與白,只有無邊無際的灰色地帶,你的美酒可能是我的毒藥。

 

慈薰待久了也會疑惑,憑什麼她自覺那麼聰明,有資格告訴當地人該怎麼做呢? 但是,若不能堅持己見,今天退一步,明天退兩步,到底要退到哪裡去?那條界線總要有人來劃吧?

 

願神賜與她耐心,耐心,無比的耐心,這裡的步調就是那麼緩慢,臺灣人就算急到心臟病發,當地人只會覺得莫名其妙而已。

 

慈薰話雖然說得狠,心裡卻有點慌,香菇的現金收入對赤貧的家庭來說,是挨餓與不挨餓的差別。那羅德娜的小孫女吃什麼?話說白一點,讓不讓羅德娜參加,對她不過是在文件上打個勾勾罷了。說不定在羅德娜眼裡,慈薰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官僚。

 

這不是斤斤計較那幾十塊美金,而是她若不表明立場,其他人有樣學樣,以後更難推動其他計畫。於是她藏起左右為難的徬徨,戴上說一不二的撲克臉。

 

但慈薰其實也只是嗓門大了些,刀子嘴豆腐心,她沒十足把握自己到最後會不會變卦,一時心軟再讓羅德娜破例參加。

 

不過慈薰的兩難並沒有持續多久。

 

九個人眼看慈薰轉身不理會羅德娜的哭哭啼啼,私下集合討論,默默開了會,派出代表,怯怯地問慈薰:「那些香菇包是要給我們的,對不對?」

 

慈薰說:「對。」

 

「所以我們可以全部帶回家,對不對?」

 

「對。」

 

「只要香菇長得出來,就隨我們販賣,對不對?」

 

「對。」

 

「只要香菇長得好,放在哪裡都可以,對不對?」

 

「對。」

 

「人有困難時,應該互相幫助,對不對?」

 

「對。」

 

「既然香菇包是我們的,那我們可以分一些香菇包給羅德娜,對不對?」

 

「咦……」慈薰吃一驚,萬萬沒料到她們會來這一招。

 

「我們每個人分二十包給羅德娜,那她也有香菇包啦。」

 

慈薰被她們的提案嚇了一跳,有繳錢的學員竟然不抗議羅德娜沒帶錢來,反而主動提議要把香菇包分給她。

 

慈薰一時說不出話來:「……」

 

「拜託,大家分一分,香菇包是夠的呀。」其他學員央求。

 

慈薰頓時佩服起她們來。這些家徒四壁的女人,竟然那麼大方!

 

天下沒有什麼比窮人的慷慨更動人。

 

慈薰仔細想了想:「這沒有違反規定,而且羅德娜有香菇賣錢,才能存錢回來參加下一期……」於是她收起心中的感動,清了清喉嚨:「這是你們的香菇包,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分給她,我不管。不過羅德娜如果沒存到錢,以後還是不能參加。」

 

慈薰放假回臺灣,找我閒嗑牙:「給了羅德娜,自己就少了。她們明明知道香菇包等同於現金收入呀。說到底,真是一群純樸善良的人。」

 

鄉村婦女間的互助合作倒比較不讓我驚訝,我反而對希望之芽的工作感佩萬分。富人和窮人的時間感不一樣,窮人沒辦法奢言未來,只能隨便湊合著手邊資源,努力延續眼前這一刻。存錢意謂著讓學員的視線從現在轉移到未來,不但不能寅支卯糧,還要留下隔夜糧。如果當地人沒有改變的自覺,任憑外人像訓練馬戲團動物一樣揮舞鞭子,也是白費心血。

 

「關鍵在於,讓學員們閉眼想像,親口許諾自己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相信自己的能力,好好種香菇,未來就能請和尚來家誦經祝福,負擔婚宴的髮妝禮服,頂下一個雜貨涼水攤,買了機車就不用再踩腳踏車了,說不定,還能擁有一對耳環或手環。

 

靠擺出可憐樣博取同情的人往往不會進步,因為他們學到要夠可憐,才能爭取到接下來的資源。從長期來看,希望之芽不信「因為你好可憐,所以我要幫你」這一套,而是讓學員主動負起照顧自己的責任,使希望成真。

 

這實在讓我好奇不已,終於飛到柬埔寨一探究竟。

 

二十世紀血腥暴力下的倖存者,如何重燃希望?

 

羅德娜一大早起床,一邊赤腳爬下高腳屋的梯子,一邊暗自慶幸連著下了兩、三天的雨,新冒出的菇多了不少。她穿了拖鞋,走入屋後一間用竹子和棕櫚葉搭成的小草屋。

 

香菇

 

陰暗的菇寮內,竹竿上掛著一串串橫躺的香菇太空包,像一面搖晃的牆,開口上綻放著一朵朵乳白的平菇,羅德娜拿了桶子,快手快腳全摘了下來。剛摘了大半桶,外燴總舖師的人早已等在門口,今天中午村子裡的喜宴有道菜就是炒香菇。

 

「香菇全被你們包下了,其他客人都抱怨買不到。」羅德娜一邊秤重,一邊算錢。

 

「這幾天日子好,喜宴多,主人如果不買比較少見的食材,來吃喜酒的賓客捨不得包大紅包。」兩人哈哈大笑,嚇醒了一旁曬太陽的貓。

 

香菇賣掉後,羅德娜隨手清除了太空包口殘留下的香菇蒂頭,接下來新的菇才好生長,再提了桶水來沖溼菇寮的泥土地,好維持溼度。幸好她的菇寮蓋在一棵大芒果樹下,避開了直射的陽光,香菇長得比誰都好。

 

最後她瞇著眼睛確認了溫度計,削了尖鉛筆,將剛剛做成的生意照著斤兩、營業額小心翼翼全記錄在報表上,當然溫度也要寫清楚,她好不容易才學會看溫度計。

 

「哇哇……」羅德娜的小孫女醒了,正在啼哭,她立刻從菇農變回家庭主婦,回到屋裡照料孫女。

 

不一會兒,羅德娜將孫女背在肩上,在豬圈忙著餵豬。豬圈很通風,沒有一點味道,幾隻粉紅色的小豬呶著鼻子叫,豬蹄踩在水盆裡消暑,捲捲的豬尾巴搖得很歡快。

 

豬圈

 

她身形矮小黝黑,遠看像一個皺皮的大孩子背著小孩子。羅德娜那個年代的柬埔寨人,個子都不高。怎麼可能長得高?沒餓死就是佛祖保佑。

 

柬埔寨在冷戰期間處於美蘇兩大陣營的夾縫中,被視為越戰戰場的延伸,自六零年代到九零年代,歷經軍事政變、內戰、紅高棉屠殺等等社會動盪,羅德娜當時年紀小,她根本不懂複雜的政治大風吹,但她記得大人帶著小孩悄悄去森林裡找昆蟲、野菜、野菇吃。找到了就直接吞下肚,生吃,一方面是沒力氣生火,另一方面是如果炊煙引來上頭盤問,就是死路一條。

 

「野菇很好吃,但要懂得分辨哪些有毒,哪些沒毒。」大人聲聲告誡。羅德娜還來不及學會怎麼分辨毒菇,一家人就被拆散了,大人被送到營裡勞動,不曾再回來過。紅高棉通常用鋤頭處決犯人,因為子彈太貴。

 

小小的羅德娜獨自採了野菇,想吃又不敢吃,猶豫再三,最後決定吃土。每四個人就有一個人喪生,那是個老一輩不想重提、年輕一代不能想像的瘋狂年代。

 

現在年輕人再辛苦就是到國外當家庭幫傭或是建築工人,把小孩丟給老人帶,卻不見得把薪水寄回來。以前只能指望在泰國工作的兒子偶爾記得寄錢回家,羅德娜不用再痴痴等匯票了,她的香菇生意帶來的現金流,起碼不會讓她和孫女挨餓。

 

比起下田,照顧香菇是很輕巧的活兒,不用除草下肥,也不需擔心病蟲害,連銷售通路都不用傷腦筋,每天早晚摘兩次,放在籃子裡提到路上去,走沒幾步,自然有鄰居買單,甚至客人常自己找上門。羅德娜一開始對希望之芽的香菇脫貧計畫也是半信半疑,一直到在磚窯場挑磚傷了背,全無進帳,才無可奈何加入,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援外計畫往往缺乏長遠規劃,大多是短期的一頭熱,缺乏文化敏感度的援外工作人員無意間流露出的施恩態度,也往往讓當地人消受不起。再者,就是對當地需求的無知。援外工作人員的經驗技能不見得管用,人嬌肉貴,食衣住行樣樣要人照顧,製造的麻煩遠比幫助多得多。而且帶來的援助不一定是當地人需要的。

 

「沒水沒電的地方,要電腦博士來教電腦做什麼?」

 

「什麼?你要來教小朋友英文? 開玩笑,這時節我孩子要下田插秧,不然哪有稻子可以收割?沒空陪你。」

 

所以當地人對援外計畫,往往抱持著狐疑的觀望態度,保守又退縮。希望之芽的當地員工也說:「就連我這個當地人一開始也很難說服他們。」

 

好不容易軍事營區願意出借場地,希望之芽的員工帶領願意參與的村民製作香菇太空包,慈薰這才明白聚集一堂的婦女都是瘋狂年代的倖存者,見證了二十世紀後半最血腥的暴力。

 

集體創傷症候群的症狀就是消極。當你手無寸鐵遇到瘋子時,最好的自衛方法就是離得遠遠的。漠然是隔離瘋狂、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親身體驗過這種瘋狂的人,不再相信權威、不再相信官方、不再相信社會體制,不再相信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既然一夕之間可能失去所有財產,連生命都像豔陽下落在旱地的水滴一樣立刻蒸發,到底有什麼好努力的?如果曾經活在一個沒有學校、沒有機車、沒有道路、孩子死於飢餓、貨幣淪為廢紙的混亂世界,那何必錙銖必較,攢錢買機車好送孩子上學?

 

努力的前提,是因為未來有希望。沒人有把握能平安看到明天的太陽,夜裡缺糧餓慌了去森林採野菇都可能踩到地雷。那麼,何必想那麼多?

 

她們認為希望是一盞燈,在黑暗中點燈,只會讓自己成為槍靶子,於是在長期戰亂中她們學會漠然認命,適應了黑暗,不渴求不計畫不準備,不抱任何希望。一旦沾染這種心態,就像患了小兒麻痺一樣,永遠站不起來。

 

希望之菇

 

因此,讓村民改變消極態度,是比什麼都困難的事情。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拜訪村中最弱勢的家庭:「香菇可以自己吃,也可以賣。來學吧。」

 

「阿姨,今天不來嗎? 什麼,沒空? 田裡的工作可以等一下呀。」

 

「不會成功? 哎呀……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沒經驗? 就是沒經驗才要學呀。」

 

給魚比教人釣魚要簡單得多,這年頭還用不著給鮮魚,幾箱滯銷的魚罐頭就能換來廉價的感謝,讓贊助人的自我感覺好到破表,而忘了無條件送錢送衣送鞋送糧食,只會加速摧毀當地產業,百業蕭條,當地人失去生計和動機,更加無所事事,成了依賴成性的伸手牌。

 

教人釣魚其實吃力不討好,從釣竿魚餌、甩竿技巧、水域生態、販賣通路都要費心,嘮嘮叨叨,教一次教兩次教三次,村民不見得了解外國傻子背後的苦心。

 

「貧窮不是沒有錢,真正的貧窮是失去創意和行動力。」過多的國際援助只會讓柬埔寨變成一個巨型的乞丐缽,一千五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而不是三千萬隻做事的手。

 

這些新手菇農是一群中老年的阿姨伯母婆婆媽媽,在以屠殺知識分子為樂的波布政權下成長,連戴眼鏡都是該死的罪過,她們缺乏基礎教育,不太識字,也不怎麼會基本的算術。

 

要怎麼對連溫度計都沒看過的人,解釋溫度和溼度對香菇生長的影響呢?

 

小孩光著屁股在泥地上爬,廚房就是一個露天土灶,幾隻雞踩在待洗的鍋碗裡啄來啄去。你說殺菌是什麼意思?時間看不見摸不著,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來說,準不準時有什麼大不了?

 

學員害羞寡言,面對一門新知識往往缺乏自信,無法察覺出了什麼問題,就算心有疑惑,也不知從何開口問起。看著香菇包就像沒生命的水泥袋一樣,什麼都長不出,慈薰前後思量,終於想出結論:「與其培養香菇,不如先培養菇農」。

 

下田野取得信任,黑暗中逐漸長出希望

 

希望之芽一開始就打算先做一門不賺錢的爛生意,秉持社工專業,不惜時間力氣下田野追著每個案例跑,一對一到府輔導,打破沙鍋問到底,在第一線蹲點,直接觀察並且解決問題,不只在乎數據,更在乎人。

 

菇寮要搭在樹下,太熱要撒水降溫,要去哪裡取得乾淨的水,香菇包的開口角度要傾斜,懸掛的包數不能太多,修復被颱風刮掉的屋頂時,乾脆留些空隙好通風,經過不間斷的家庭訪問,溝通再溝通,累積了無數影響香菇生長的關鍵細節。

 

最先收穫的不是香菇,而是學員的信任。學員信任了,才會乖乖聽話照做,態度對了,就什麼都對了。經過夠多的失敗和失望,天可憐見,上帝保佑,香菇終於一朵一朵冒出來了。

 

香菇

 

香菇就在屋後,能隨時兼顧家庭,做家事照顧小孩,徹底融入生活脈絡,增加當地的飲食選擇,鄰居街坊也很高興常常有新鮮的香菇可以買。家庭即農場,自產自銷,產地直送,包產到戶。屋後菇寮內兩百包的太空包,一個月可以帶來幾十塊美金的外快,是生活在貧窮線以上和以下的差別。

 

初步證明商業模式可行後,希望之芽已經買下一塊地,打算建造一個作業場,擴大規模。若將來香菇數量穩定成長,除了當地村民的消費外,也可以直接賣給暹粒的飯店和旅館。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吳哥窟,每年帶來千百萬的遊客,完全不愁沒銷路。

 

菇農親手收下顧客的錢和稱讚,有時還得陪沒買到的顧客一同惋惜:「唉,你早點來就好了,剛剛都賣光了。」於是更加認真照料香菇,試著存錢以便下期買回更多太空包,抬頭挺胸,也會主動詢問各種問題了。

 

看著她們齊聚一堂製作太空包,一面聊在國外的兒子又忘了寄錢回家,兄弟小生意愈做愈虧,借了微型貸款還不出來,或是孫子在外騎車撞了人,只好幫忙賠償,丈夫生病受傷,拖垮家計。

 

這裡的男人不太會幫女人解決問題,這裡的男人常常是女人的問題。男人往往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去死,留下女人負擔家計,為了讓家人活著而活著。

 

年華老去的羅德娜不再數落愛喝酒的丈夫,他一喝酒就不見人影,她只遺憾當新娘時沒得穿色彩鮮豔的絲織刺繡嫁衣,只能穿全黑的粗布衣褲,當然也沒有任何首飾,像一隻禿毛的烏鴉。紅高棉禁絕了所有傳統,也禁絕了女人一生一次的美麗。

 

香菇經濟價值高,是轉手快速的現金作物。每天都有點零星進帳,維持穩定的現金流,點滴攢下來的錢可買一隻四十美金的小豬,持續用賣香菇的錢來買飼料養豬,三個月後小豬長成大豬,零存整付,賣掉可得到將近兩百美元的進帳。

 

只要絕對不拿土地去借高利貸,嚴格控制收支平衡,重複循環幾次,穩定增加香菇太空包和豬隻的數量,成功脫貧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村民喜歡炒香菇,或是煮清甜的香菇魚湯。香菇算是比較稀有的食材,常常出現在婚宴上。每逢黃道吉日,羅德娜總要留香菇給總舖師。

 

香菇

 

暗無天日的菇寮內,一朵一朵冒出來的不只是香菇,而是將命運掌握在手中的篤定感,和對更好生活的希望。

 

誰知道,原來黑暗中還是可以長出希望來呢! 食物總是有這種力量。只有食物有這種力量。香菇帶來安全感,不用伸手求人,能夠自給自足,不但能買米下鍋,親友結婚去吃喜酒,也不怕包不出紅包。

 

柬埔寨婚禮

 

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是親戚,羅德娜中午當然也會去吃喜酒。她圍著一塊沙龍在戶外水井旁洗澡,芭蕉樹很巧妙地擋住旁人的視線。

 

我問:「你們也要包紅包嗎? 臺灣也有類似的習俗。」

 

「要的。」

 

「包多少?」我好奇。

 

「不一定,一個人大約五塊或十塊美金,看交情……嗯……還要看菜色。」

 

柬埔寨婚禮

 

柬埔寨人出席婚宴都穿著隆重,彷彿要去選美,羅德娜剛洗了頭,頭髮還溼溼的,忙著打扮。婚宴是在田邊的一個橘色棚子裡舉行,後方有總舖師切切剁剁,攪拌巨大的湯鍋。

 

圍著圓桌入座後,我有點驚訝柬埔寨人吃喜酒時,使用筷子的技術那麼高超,有冷盤,有烤雞沾魚醬,有牛肉薄片,其中一道香菇炒肉絲,三兩下就盤底朝天,吃下肚的香菇應該有些就是羅德娜親手種的。

 

羅德娜換上體面的鮮豔衣裙,盤起髮髻,戴了一副鍍金耳環。大家驚豔不已,都說從來沒看過她穿得那麼漂亮。

 

柬埔寨婚禮

 

羅德娜不是援外組織文件上又一個面目模糊的救濟對象,彷彿除了貧窮,配不上別的形容詞。

 

她是母親,祖母,生產食物的農人,做生意的商人,成長中的自營業者,正在學習的實業家;她愛美,有時喜歡打扮打扮,在婚宴上灌飽啤酒,忘了害羞就會下場跳舞,朗聲大笑,席間吃到自己種的香菇,驕傲得滿臉紅光。

 

「哇……你比新娘還漂亮耶……這對耳環是新買的嗎?」我問。

 

「對。剛賣了一頭成豬,手頭鬆了點,我終於給自己買了一對耳環。」

 

「算是送給自己的禮物囉?」

 

「是的。我從來不曾擁有任何首飾。我好久以前就希望有一對耳環。」

 

「你還有其他的希望嗎?」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希望。」

 

張健芳
張健芳
張健芳,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重度背包客症候群,嗜旅行,熱愛食物背後的人情趣味,穩定朝著作家之路邁進,立志當個「職業說書人」,帶著讀者在餐桌上環遊世界,著作有《1個旅人,16張餐桌》(圓神出版),榮獲2012年11月誠品選書,以及新書《在異國餐桌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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