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俄羅斯的無政府主義者:你為什麼會和烏克蘭軍隊並肩作戰

2023/03/3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伊利亞·萊西(Ilya Leshy)(已化名)與烏克蘭武裝部隊並肩作戰已經快一年了,一直致力於與俄羅斯的軍事侵略作鬥爭。DOXA採訪了他,了解了他在前線的日常生活,他的志願者身份和他加入反獨裁排的故事,以及俄羅斯軍隊犯下的罪行。

您幾歲,來自哪裡,在烏克蘭生活了多長時間?

我今年30出頭,來自俄羅斯中部地區。不到五年前我搬到了烏克蘭。我之前盡可能地避免離開我出生的國家,但當我發現俄羅斯的執法部門對我這個小人物感興趣時,我就趕緊離開了。

您在俄羅斯參與過哪些政治活動?

根據我的信念,我是一個無政府共產主義者:一個基於自由、平等、團結和環境友好原則的社會的支持者,希望這個社會擁有最發達的直接自治結構。
我在15年前就有了自己的信念,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參與到俄羅斯的無政府主義運動。年復一年,我和我志同道合的同事們試圖在當代俄羅斯無政府主義的實踐中引入秩序、激進主義和健康的實用主義元素。
具體細節我就不說了,我只能說,我和我的同志們相信著,組織結構對於鬥爭的成功非常重要,而包括黨派方法在內的直接行動是對抗俄羅斯政權和國家機器的最重要工具之一。

您在烏克蘭是否以某種方式繼續您的政治活動?

在烏克蘭,我們在來自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無政府主義移民中開展了活動,這是一種僑民之間的聯合。然後會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從電影沙龍和討論到街頭行動。但最主要的是建立組織網絡,並試圖形成系統的運作結構。

你是否預期到俄羅斯會全面入侵烏克蘭?

不,我沒有,我認為我們的運動為戰爭所做的準備更像是一個安全網,是一個通過組織和動員機制並對其進行演練的機會。
直到最後一刻,在我看來,正在發生的事情都是談判桌之前的勒索。我以為普京政權會繼續在小規模行動中不斷周旋。

告訴我們,您的組織是如何為抵抗入侵做準備的?

基輔的無政府主義團體事先制定了一個行動計劃,以防戰爭爆發。我們成立了一些小組:一個小組計劃加入烏克蘭武裝部隊預備役部隊(TPO),加入我們的同志尤里·薩莫連科(Yuri Samoilenko)的部隊,他後來在基輔的戰鬥中英勇犧牲。
另一個小組打算做一些民間志願工作:例如,為那些進入國防部隊的同志提供補給。這些計劃後來發展為反獨裁排和"團結行動"小組,以及後來的"集體團結"小組。

您還記得2022年2月24日嗎?

2月24日,我在基輔,一樓公寓的窗外已經可以感覺到騷動,遠處還能聽到隆隆的爆炸聲。我聯繫到了戰友們,在約定的時間去了我們預定的集合點。
在路上,我看到自動取款機前排起了長隊,人們提著行李箱匆匆趕往火車站或通往城外的公路上。所有這些都讓我的靈魂悸動不止,但同時也因為感到大事正在發生而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感。
我在第一天與我們的志願者倡議組織在一起,主要是做交流任務:我們接受采訪,與不同城市和國家的同志聯繫上。而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已經加入了TPO的行列。尤拉·薩莫連科和其他同志在地鐵站附近接了我們,把我們帶到前線地區,來到了部隊所在地。

你有軍事經驗嗎?

沒有,但我已經進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基本軍事訓練,甚至在我搬到烏克蘭之前。
和我的許多同志一樣,我認為爭取社會變革的鬥爭與武裝對抗密切相關
在軍隊裡的日子是什麼樣的?是給你發了裝備和製服,讓你先參與訓練,還是直接給你安排任務?
起初,由於想加入的人非常,TPO裡出現了混亂。第一天到達的外國人在經過一番爭吵後得到了武器。我們是第二批志願者,不得不等待上幾天,等待軍方與我們簽訂合同,等待後勤部隊發放武器和製服。
之後,我們組成了一支會射擊、有一定軍訓基礎的人組成的小分隊。這個分隊開始作為一個快速反應小組投入戰鬥:檢查並蒐尋當地居民關於俄軍破壞者或間諜的報告。
TRO指揮部提供了培訓,但培訓時間很短,所以我們自己組織了新的培訓課程。3月,一些有戰鬥和軍隊服役經驗的西方同志加入了我們,訓練變得更系統化和智能化。例如我們學會瞭如何在夜間行動,盡量不暴露自己,並傾聽對方的行動;我們學會瞭如何使用熱成像儀來發現可能的攻擊者。

你是如何適應你的新角色的?你必鬚麵對哪些困難,你必須適應什麼?

我不得不整天戴著頭盔和穿防彈背心,你必須適應所有一切。我必須學會在團隊中建立健康的關係,與非常不同的人找到共同語言,適應等級制度,同時又不失人情味。而當迅速進入戰斗狀態時,你也必須適應它。

你還記得你的第一次戰鬥任務是什麼樣的嗎?

我們的常規戰鬥任務在2月底開始,是作為快速反應小組的一部分。而在現實中,我們分隊更多的意義是在標誌著烏克蘭國防軍在該地區的存在,我第一次真正的戰鬥情況是在秋天。
我們參加了突擊行動,跟隨主力攻擊部隊向敵佔領陣地進發。那時一切都很新鮮,我記得我們穿過一片森林,在前方大約兩百米處,土雲和煙霧沖天而起,幾秒鐘後傳來轟鳴聲。我心想:"我靠,我們去的地方正好是交火最前線。"
同一天,我第一次在戰壕里躲避炮火,第一次看到敵人士兵的屍體。
我本以為會更嚇人,但實際上他們屍體看起來就像堆在地上的人體模型。也就在那時,我才意識到全副武裝行動是多麼困難了。入侵前,我經常徒步旅行,有時背著20公斤重的背包可以在幾天內走上100公里,或者不休息就走10公里。但在全副武裝的情況下,帶著衝鋒槍、背著略有重量的背包,還有比方說,一些反坦克武器,走個一公里你就會累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和我們說說軍隊裡的關係結構吧:畢竟無政府主義的關係是橫向的,而軍隊之中的結構是縱向的,你是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

反獨裁排遵循通常的軍事等級制度,但我們引入了一些補充內容。例如,每隔幾天,排裡就有一次"takmil"活動。
takmil:一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會議,會議期間討論指揮部的決定和訓練過程。
班長由排長直接任命,但是各班士兵自己選出的副班長,除其他事項外,他也負責在排一級傳達批評意見。同時我們也有一個媒體委員會,也是由全體成員投票選出,以管理排內的媒體活動。總的來說,在單位的非正式層面上,有一種相當民主的溝通文化。
在我的新部隊裡,情況有點不同。這裡的大多數人沒有被政治化,也沒有專門的民主機構。在過去,這是一個志願部隊,後來因為部分指揮官的政治觀點非常接近於無政府主義而出名。因此,這裡的民主程度比你在普通軍隊中想像的要高。

你是怎麼進入新部隊的?反獨裁排發生了什麼?

新的營部指揮部取消了我們的合同,在這之前我們在州外參加了防禦作戰行動,排解散後,我們通過熟人找到了一支新部隊,我們被接納為志願者,而現在我在空降突擊部隊。
反獨裁排不復存在的部分原因是烏克蘭陸軍的官僚主義:排的骨干成員從反獨裁排轉移到他們能看到更多仕途機會的軍事單位。一些人留在TRO之中,而那些從未登記過的外國志願者不得不被遣送回國。

你是如何成為一名志願者的,這種身份是什麼樣的?

程序很簡單:只要你能找到一個願意接受你為志願者的志願者作戰單位,或正規的烏克蘭武裝部隊軍事單位並加入其中。最難的部分是找到一個適當的單位,我們的個人關係幫助到了我們。
烏克蘭現實中的志願者是一種特殊的、不太受法律約束的軍事身份。
他不從烏克蘭國家方面領取薪水,在形式上有權享受與正規軍人一樣的醫療服務,但在實踐中卻存在這樣的醫療問題。同時,志願者幾乎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隨意脫離自己的單位。

你們前線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

我們正在向斯瓦托夫方向行動,該行動方向是在烏克蘭國防軍秋季攻勢和解放哈爾科夫、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地區的廣大地區後出現的。
對於我們這樣的部隊來說,日常一般是連續的戰鬥任務和任務空當期間的休息。戰鬥任務通常需要幾個小時到幾天的時間。這些時刻需要我們專心致志,小心謹慎,注意力集中,反應迅速,對信息敏感,並能控制自己的恐懼,最後是發揮體力的極限:在一定距離內搬運重物,在冰冷的戰壕中生活數日,而且沒法好好睡上一覺。
而休息可以持續幾個小時,也可以持續十天或十四天。但我們說的不是撤到後方的輪換休息,而是在戰區的就地休息。這種"休息"是在離前線幾公里的定居點,期間也充滿了各種煩惱:你必須自己準備柴火,洗衣服,花時間進行訓練。
但是,這當然也是一個放鬆的機會:整理東西,睡個好覺,與親人聯繫,或者只是在電話裡嘮嗑。
在這些相同的休息時間,我嘗試做政治媒體工作:我會與記者交談,並為抵抗委員會的社會媒體寫稿。

你在前線最想念的是什麼?你對前線的日常生活感到厭倦嗎?

在前線,我非常懷念能夠見到我的親人,回到自己的社交圈中,或是享受片刻的獨處和放鬆,思考脫離部隊生活後的問題,享受我一貫的自由生活方式和行動自由。到了最後,我很快就開始懷念起無限量的熱水淋浴或一杯啤酒這樣的小樂趣了。
一年後,我可以告訴你,戰爭是終極疲憊體驗。過去幾個月裡我特別特別累:從12月開始,我們一直在大量參與著軍事行動,並承受著劇烈的勞累。但我為我們事業的信念和革命組織的榜樣所鼓舞,全世界各地的無政府游擊隊員已經戰鬥了幾十年,而不是短短一年。

你的烏克蘭戰友對你有什麼感覺,他們對一個俄羅斯人與他們並肩作戰感到驚訝嗎?

我們是在志同道合的反獨裁排中作戰,對彼此背景沒有什麼質疑。首先在全面戰爭之前,我就和他們中的許多人相識了。其次無政府主義是一個國際運動,當一個人反對他們的國家時,我們並不驚訝。畢竟**就是人民的壓迫者。
當我們加入另一個作戰單位時,問題就出現了,但不多。在我們之前的單位裡就有俄羅斯人,他們甚至擔任部隊領導職務。只要你站在正確的一邊,你就會受到友好的對待,而不會與團隊的其他成員之間心理距離過遠。
也有一些尖銳的問題被提出來討論,主要圍繞著俄羅斯人對所發生的事情是否負有集體責任這一主題。對烏克蘭出生的一些俄羅斯族人來說,很容易打破與俄羅斯的精神和社會的聯繫,簡單地與該國其他地區脫離關係,內心不再與他們聯繫起來。
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選擇。我感到與我的祖國,與我出生和成長的社會和文化有聯繫。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痛苦的話題,因此對我來說,俄羅斯的情況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是非常重要的。

您正在與您的同胞作戰,這是否讓你感覺更加痛苦了?

一個人的國籍並不影響我對他的感覺。我真誠地同情那些被強行徵召進烏克蘭軍隊的人,甚至那些曾經簽過服役合同的人,沒有人會想到或預料到局勢會變成這樣。我不同情那些因為極端意識形態而加入俄軍的志願者或普京方面的僱傭兵:他們是自願選擇邪惡的。
與此同時,即使是那些被強行徵召的人,那些拿起武器加入俄羅斯佔領軍的人,對我來說也是無法避免的擊殺目標。他們是入侵者,我們不能改寫這一點,暴政和它的武裝奴僕必須被擊敗。

俄軍為何犯下如此多駭人聽聞的戰爭罪行?

俄羅斯在烏克蘭的軍隊是侵略者,被佔領土的大多數人都反對他們。這樣的事實讓他們成為懲罰者,實際上的劊子手。我認為這與普京的警察制度和金融情報局的情況非常相似。威權國家一方面通過將你納入強硬的軍事化等級制度來羞辱你,它還讓你冒著生命危險,同時為你對敵人使用不受懲罰的暴力開綠燈。這種情況本身,以及佔領軍的機構職能,促使個人對囚犯和平民採取犯罪和虐待行為,因為他們發現自己處於其權力範圍內,被其視為獵物。

自入侵以來,您對俄羅斯和俄羅斯人的態度是否發生了變化?

關於俄羅斯,我的心中更多是痛苦之情,現在好像有一堵比以前更加堅固的牆把我和它隔開。雖然這種瘋狂的行為很可能會埋葬普京政權,並為俄羅斯更好的改變提供機會,從而為我的回歸祖國提供機會。
總的來說,我對生活在俄羅斯的人的態度沒有太大變化。我一直被我們社會的順從性、鬆散性和資產階級性所困擾,雖然有時我不由自主地反問我的同胞:“各位,你們為什麼任由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一個狂熱的獨裁者以你們的名義犯下了規模空前可怕的血腥罪行,而你們卻都保持沉默,或者更糟糕的是,還點頭表示同意。我們還需要做什麼才能有所頓悟並採取行動?" ,這更多的是一種情感上的質問,僅此而已,我不把任何俄羅斯人看成是犯罪的幫兇。

您認為這場戰爭何時以及如何結束?

我很難去猜測它。戰鬥的兇猛和激烈以及任何一方都沒有明顯的優勢表明,戰爭不會在明天結束。甚至密集階段可能還會持續幾個月--6個月到1年甚至更長時間。不能排除戰爭將升級為一場持久的衝突,交替出現低迷期和升級期。
至於戰爭的結果,最消極的可能之一是普京政權的“化蛹”,即國家現狀的趨於穩定。
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將加強自己的統治,並在烏克蘭不停產生反應和社會負面情緒,烏克蘭有可能成為一個軍事化的"遏制"緩衝區,軍事化和民族主義不斷增長,同時烏克蘭的社會改造計劃數量也在銳減。例如我們已經看到勞動法中非常令人擔憂的步驟:禁止罷工,在某些情況下,雇主可以選擇讓哪些員工免於徵兵,這會讓資本家手握著一個強大的權力之杖。
在我看來,更樂觀的情況似乎是俄羅斯政府即將在軍事上失敗,或者該政權的力量過度膨脹並隨後崩潰。這個過程可能會非常痛苦,但只有這樣,我們的俄羅斯社會才有機會擺脫它所處的最深、最臭的深淵。它會給你一個機會,從根本上更新這個體制,走上建設體面、自由和公正的未來之路。

你在哪裡看到你的未來:在俄羅斯還是烏克蘭?

我深深地同情並愛著烏克蘭,但我仍然想回到俄羅斯,為拯救它而做出自己的貢獻,然後在那兒生活下去,讓俄羅斯擺脫普京的統治和壓迫。
作者: Антон Дуанель 譯者:阿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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