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給臺灣女孩的啟示|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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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號稱)的最後一部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2023年7月21日於日本上映,在臺灣尚未引入的現在,可能還不能蹭到什麼熱度;然而標題問句與今天要介紹的這本書,並不是沒有關聯。

宮崎駿的電影標題引用自1937年吉野源三郎的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只有標題借用、劇情中也有提到,但宮老爺子的電影完全是一個新的故事——小說圍繞著主角「小哥白尼」的成長與思索,觸及青少年對友情、霸凌、貧富等種種議題的思索。

這麼一部清新雋永、被稱為「形塑日本人品格態度的經典」書,在上野千鶴子眼中卻察覺到一股異常:有關成長困境、社會互動以及對未來的想像⋯⋯這些議題,難道不是男孩女孩共有的生命經驗嗎?而吉野源三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中的「你/君たち」這個對象,卻被限定是青少年!

因此上野千鶴子所著《女の子はどう生きるか(臺譯: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遂以女孩為對象,設想「學校、家庭、感情生活、社會」四大面向共44個問題,以女性主義學者的背景,為女孩們解惑。畢竟,雖然未成年在成長階段都會有「關於人生樣貌想像」的問題,但在父權社會的框架下,女孩們需要知道自己在邁向未知的人生前,世界先為她們設下了哪些有形或無形的路障。

上野千鶴子:《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邊出版,2022

上野千鶴子:《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邊出版,2022

是「你」還是「妳」,有差嗎?要有差別嗎?

兩本書的原標題,與漢字一樣體現了從造字原始開始就隱含的性別分化——日文的「君たち」(「你們」)本即第二人稱的禮貌性叫法,「君」是不分男女的;上野的標題「女の子」則限定是女孩子,臺譯遂符合作者精神使用「妳」字。然而,人稱代詞用字的發明與使用流變,也反應了性別觀念的演變與女權運動的歷程。

白話文運動時期,受外語第三人稱性別分化的影響(如英文的「he/she」),造出了第二人稱的「你/妳」與第三人稱的「他/她」。在當時,知識份子不論男女都樂於使用帶「女」部的代詞指稱女性的對象——猶如第一波女權運動是為爭取「相同的權利」(投票權、財產權等),男女各有專屬的代詞,是當時鼓勵的訴求。

但是回顧既有的漢字,「女部」的造字所反映的背後思維卻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奸、姦、妖、嫉妒」這些代表負面意涵的字總是女部,而「妙」意味著女性是青春年「少」才「美妙」、生了孩「子」的女人才是「好」,方方面面都反映了父權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印證了西蒙・波娃《第二性》的名言:「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形成的」——「女」不只是一種生理特徵,還隱含有「第二層次」、「劣等」的意涵。所以在第二波女權運動「爭取不同」(消除歧視、男有男的女有女的各自良善價值)之後,比較敏銳的女性知識份子就不一定樂意被用「妳」來稱呼。女生也是「人」,自然可以用人部的「你」來指稱。

(也有女性認為「妳/她」強調了女生的主體性,因此而樂用這些代詞,所以還是視個人的接受度。)

可別覺得這好像只是在針對小字眼小題大作,上野千鶴子在書中也討論到日文的倫理稱謂反映的思維。日文中稱丈夫為「主人」、「旦那」(接近於「老闆」),稱呼妻子是「奧樣」、「家內」——此二詞都是源於妻子身居幽閨的緣故,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思維,稱丈夫「主人」甚至有家臣對主公、奴隸對雇主的上下關係。

(喔,「奴」和「婢」也都是女部,但習慣上「奴」是指男性的奴隸,意味著沒有權力的男生,就是如女人一般「劣等」了!——這句話讓人聯想到電影《芭比》裡有個角色也反應過此問題,可參考筆者所撰《芭比》影片(下)篇。)

臺語也有叫老公「頭家」、老婆「家後」的用法;國中生學國文要記一大批稱謂的國學常識,不過現在大概比較少有男性真的會稱呼自己的太太叫「拙荊」、「賤內」(小心回家跪洗衣板XD)。而從這些稱謂開始,學童就習染了大人社會中無形的父權。乃至於日本有「點名簿中男學生優先」、「學生會長通常是男性」的所謂「傳統」。久而久之,女孩習慣自己是次等的、必須服從的,乃至形成教育上的「性別跑道(gender tracking)」、科系與職業上的性別分化。

日本的「男力」過盛,「女子力」成為詛咒

臺灣人通常認為自己是東亞性別平權的模範生,「韓國男女對立嚴重到『女性主義』變成禁語」、「中國一胎化以後性別比落差嚴重」、「日本極度父權保守」這樣的觀感差不多是共識——而在上野千鶴子《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書中,流行語「女子力」簡直是一種詛咒。

日本的父權制固化嚴重,甚至「婚後改夫姓」這種社會習慣被稱為「不違憲」,哪怕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CEDEW)委員會勸諫了幾十年都無法翻轉改變。看似是褒揚的所謂「女子力」養成的是怎樣的女性?——善於做家事、縫紉、可以做出美美的便當、出門約會要盛裝打扮⋯⋯可以說,「賢妻良母」仍然是社會期許的主流。面對這樣的未來,女學生們會怎樣限縮自己的進取心?

日本高等學府東京大學,女學生數量甚至無法突破兩成(臺大女學生則有四~五成),多的是女生去唸所謂的「短大」(短期大學,學習年限通常為二年),社會要如何生產女性知識精英、推動女權進步?畢業後,在求職上甚至針對女性有「一般職」與「綜合職」的分化,不要說玻璃天花板了,這兩種職業背景的分化本身就是性別歧視——「一般職」都是輔助性質,「綜合職」才有機會升主管。日本泡沫經濟以後,甚至產生打工般的「派遣員工」,公司三年換一批新派遣,社內放眼望去就是一堆中年歐吉桑老屁股、新進男職員社畜,點綴三年換一波的年輕女派遣,中年女性一旦失業再加上失婚,除了投靠老家真的很有可能無路可去,要靠早午晚打三份零工維持生計。

經濟結構的基礎:女性的犧牲

根本原因在於日本政策面與經濟結構的勾結。可以說,二戰以來日本的經濟政策框架就是以「男主外、女主內」來思考的,雖然現代全職家庭主婦已經比較少了,但多數是丈夫有正職、妻子打工兼帶小孩。而核心的「配偶扣除稅制」沒有改革,女性真的很難出頭天。

「配偶扣除稅制」是整套的社會保險與稅金減免的結構,使日本的家庭只敢在固定數額的年收入底下讓妻子們兼職工作,如果妻子的收入一高、家庭年收入超過門檻,就會迎來極度可觀的保費——太太們因此不敢追求正職或高薪,雇主們樂於聘用比較便宜的兼差女員工,老公們因為是家庭主要收入來源,講話也比較大聲。

日本的女學生們知道自己要踏入的是這樣的社會,她們敢「dream bigger」嗎?還是說澆熄人生的企圖與野心、甚至轉向迎合父權及男性凝視,夢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呢?上野在書中以實際數字指出,枝頭上的鳳凰極其稀有,養得起全職家庭主婦的男性至少年收入要六百萬日幣(臺幣一百二十萬以上),有這種實力的還多數都已婚了,二十到三十歲的黃金單身漢大概只會有百分之三的人口,雖然日本人口也不少(1.2億),問題是這些鳳毛麟角,女孩子們搶得到嗎?搶到又是件好事嗎?

或許還是有女孩有類似的嚮往,也因此日本有所謂的「JK經濟」——JK(不是羅琳XD)是「女高中生」(女子高校生じょしこうこうせい (Joshi Kōkōsei))的簡稱,JK經濟也即我們所認知的「援交」,未成年的少女向成人提供她們的青春美好以換取報償,用成本最低廉的身體取代在社會上勞動打拚的辛苦。但來幫助這些蹺家少女的「神」往往只是貪圖美色,大概沒誰聽說過援交的終點是結婚吧?

(在日本,離家出走的女孩稱為「神侍少女」,運用社群媒體找人收留,將帶她們回家過夜的人稱為「神」。而這種向「神」提供的「侍奉」常常淪為以身體色相提供換宿。)

JK經濟也可以從更宏觀的流行文化中看到。君不見日本動漫裡常見的人物形象設定,可愛美貌的JK、DK(男高中生)常是動漫的主角——這自然也有動漫受眾本來就是年輕人的緣故,然而那些在螢幕後,對「被設計成童顏巨乳的JK」角色流口水的,那些飽含性意味的凝視,也在助長社會偏差的審美與嗜好,形成難以突破的性別刻板印象,以及遲遲無法進步的性別意識。

反觀⋯⋯《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臺灣版在哪?

因此,在參酌日本社會樣貌的同時,臺灣女孩們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臺灣女孩們會如何提出問題?

我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連連驚歎於書中問題的設計,不只是「學校、家庭、感情、社會」這四個軸面的穩固,還包括問句本身的形容方式,既生活化到你會以為真的是女高中生的問句,也深刻到足以讓作者提出有學理或政策背景的解答。舉例前一節聊到的配偶扣除稅制問題,在書中cover到的篇章是第18Q和第19Q,兩題的問句徵引如下:

Q18:我的母親是全職主婦,像她這樣以後也可以領到年金嗎?
Q19:我的母親做的是兼差的工作,她雖然常常說要剔除扶養,但父親似乎不同意。說是這樣一來她可能會忽略家務事,何況在扶養扣除的範圍內讓他申請扶養還是比較好,這是真的嗎?

看上去問句平白如話,其實暗藏玄機。兩題設計了「母親是全職主婦」與「母親有兼差打工」的不同家庭類型,使作者可以引出更多元的討論;而且我很懷疑,換到臺灣的高中生,她們能夠意識到家庭經濟結構的問題嗎?會遐想父母年老後的政策配套嗎?還是說都被家長捧為掌上明珠,只要乖乖唸書、考試就好,國家的政策設計與自己毫無相干呢?

有一個同樣是日本特殊國情的現象,可以與上述討論相參酌——在普遍父權歷史悠久、男尊女卑的東亞各國,只有日本生育意願是「想生女兒勝過兒子」。這是因為早就在為老齡化社會做好準備的日本,年邁父母可以預期有完善的年金保險提供給自己的老年。既然不需要在經濟上「養兒防老」,那就在情感勒索與生活照顧上「養女防老」比較好——同樣都是投資給自己生出來的小孩,又不靠小孩給錢養,不如生個女兒等我們老了來照料起居、在病床前孝順,還比較「貼心、有女子力」呢!

這種意識是沒有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日本老人會預期即使結婚的女兒也會回娘家照顧自己;那麼臺灣人呢?是還未做好高齡社會的配套,還是對女兒仍抱持「嫁出去就是夫家的人了」?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學校裡的女高中生是否能有所預期?可否問出一個涉及政策規劃高度的問題,為自己也為自己所愛的人,推動比較良善的社會變革呢?

結語

正如書中幾位臺灣學者推薦序所說,上野回應的問題中,有很多其實臺灣已經克服了,比如臺灣人已經沒在冠夫姓、大學的男女學生比例也比較均衡、女性政治家也相對多一些;有些非常「日本國情限定」的東西,在臺灣人看來真是匪夷所思,比如本文提到的女性「一般職/綜合職」就業歧視、「配偶扣除稅制」這些東西。臺灣在2004通過《性別平等教育法》以來,不管政黨如何更替,性別平權仍舊是社會的共識與改革的目標,這仍然是臺灣人值得自豪的地方。

不過,這不代表我們不需要參考他國的現象與經驗、爬梳其優缺點進而學習與改善。我在女校教書,深感學生真是太乖的同時、也擔心這其中跳不出決定國家未來的人才。在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總統即將卸任的當下,我其實對於現有多元、平權的友善風氣是眷戀不捨、擔心倒退的。遠的不說,今年還發生臺大學生會長候選人以性別歧視言論當政見博關注的事件,我們敢說性別平等教育有落實、有成功嗎?還是說學生能用考試的思維在性平課程拿高分、然而學一套做一套呢?如果我的學生有幸成為臺大性別比例平衡的一部分,她們又要怎樣判斷同儕的理念是否健康,又要怎麼樣定下自己獨立思辨的錨、為國家的未來成就新樣貌呢?

我是個已經略能看見自己人生輪廓的普通教師,我的學生們卻不是。社會充滿不確定性,未來還有無限可能,或許不分長幼都可以、也應該持續提出問題,並模擬答案。就像上野千鶴子教授,為回應「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而獨具女性的細緻與洞見撰寫了此書,或許我自己、我的學生們,也都必須勇於舉手搶答——

妳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以上,推薦此書給所有關心這個問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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