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派遣中》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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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確定我該從哪裡開始……關於我,你可以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我的全家人都死了。
  第一年是我那吸毒過量的大伯。
  第二年是我患有嚴重阿茲海默症的祖母。
  第三年是我參與過二戰卻不敵腫瘤手術併發症的爺爺。
  第四年是我感冒病毒入侵腦髓還連續加班三週的書記官二伯。
  第五年是我那被內輪差捲進卡車底盤並遭拖行數十公尺的叔叔。
  第六年是我心臟病突發的父親。
  第七年是我那在深夜酒駕的母親。
  第八年則是我的姊姊「艾琳(Irene)」,她天資聰穎,體育、學業雙雙優異,一路靠著獎學金遠赴法國取得商學院的碩士,結果嫁給了一個全家信奉邪教的先生,在所謂的「苦修淨化」儀式中受盡生理虐待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導致多重器官衰竭致死。
  連續八年,我都必須親自指認他們的遺體、目睹他們的死狀、辦理他們的後事,如此巧合,我無可避免地在辦公室內變成了人資重點關注的對象,而我的主管與同事們也從起初的同情逐年演變成困惑、嘲諷乃至避諱,例如一開始他們還會對我說:「喔,我真的很遺憾」輾轉幾年則改成揶揄:「怎麼你又有正當理由可以請假不上班了?」然後是開始認真質疑:「該不會是他自己一個接著一個殺死他的家人吧?」甚至,所有人都在謠傳:「他現在很可能正在計劃要殺掉全公司的人,我們最好全都小心點。」
  最後這樣的陰謀更出現了超自然的版本:「任何跟『洛伊.柯林(Roy Colin)』在一天內對話超過三次的人都會在未來的一年內死於非命」。
  老實說,雖然我一方面清楚這是很明顯的職場霸凌,可是基於我病態的幽默感,我在另一方面又非常欣賞他們的創意;無論事實與否,我在辦公室裡變成了活生生的死神,他們對我莫名的鄙視與憎厭其實都是恐懼的表現,這替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便利,其中之一──我想也是最主要的──就是沒有人會再來打擾我,不管我呈報什麼樣的提案,我都不會再如以往得到更多不合理的修改要求;除此,我再也不需要加班,我再也不需要出差,我再也不需要投入公司的團體活動,我再也不用參加同事的婚禮、出錢籌備某人的生日派對、看著他們想要到處炫耀的新生兒照片並稱讚那些根本全都長得一模一樣的迷你人類有多可愛……
  我幾乎失去了所有人際關係與社交連結,然而我卻毫無所謂,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就好像當你將一塊被拆解的手錶重新組裝回去,卻發現即使多出了幾個零件手錶依然可以正常運作一樣,為什麼要在如此精密的機械裡鑲入多餘的零件呢?這一點也不符合工業設計的基礎原則;相同的道理套用在我的生活上,它驗證了我原本的生活確實參雜了不少多餘的冗件。
  這樣的情況維持了2年,人資部主動要求我進行商議,他們的理由是公司需要進行結構調整,所以希望將我從廣告部調到行銷部;但藉此機會,我想幫他們省去麻煩,於是在那小小的面談室裡,我向人資專員提出辭職,1個月後,我的日常生活徹底失去了運作的機芯。
  失業6個月,我並不顯得特別頹廢,也不積極於尋找下一份工作,我每天只吃兩餐微波食品,在深夜進行長跑,每隔2週才外出採買一次食物,平日裡,我不看電視、不碰電腦、不滑手機、不讀報紙,由於不需要出門,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全裸的,我陷入了一種不需要吸食毒品也能讓意識恍惚的狀態,我成天思考著存在主義的問題,並在腦中開始出現各式各樣的聲音,起初那像是耳鳴,慢慢地它變成了節拍器,最後則是出現了數名陌生男女相互交談的低語,他們就好像是我看不見的真人秀,又或者說是內建於我腦中的收音機,為了能夠收聽這些“節目”,我的睡眠時數開始減少,1天、3天、7天、15天、23天……我徹底失眠了。
  到了第29天,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困在多重疊加的夢境裡,原來在14個小時前我陷入暈厥,落地時,我的頭部與半邊身體重重摔在樓梯上,以至於醒來之後的我除了肩膀與肋骨在每次呼吸時都會隱隱作痛外,我的腦子也是一片昏眩,我的方向感、距離感以及對重心的判斷都存在著誤差,而且我時不時地都難以克制噁心與嘔吐,就在那個當下,我突然產生了一個令我恐慌的體悟:
  「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在這棟房子裡孤獨死去,而我沒有定期聯絡人,門窗又長期關閉,說不定被發現時,現場會變得棘手無比;無論到最後會是誰來負責收拾善後,我都不想要給人造成困擾。」
  於是,我開始變得偏執起來,原本在家都不穿衣服的我,現在無時無刻都會穿著整齊的西裝,除此,我還在網路上訂購了一件由透明防水塑膠布縫製而成的連身隔離衣,畢竟,天曉得當我下次再度暈倒時,我會不會因為腦出血而死。
  我必須趁我還活著的時候開始清掃家裡,關於這點,我已經有太多收拾遺物的經驗。
  自此,我開始聯絡仲介,將我雙親留下的車子先給賣了;那只是第一步,這棟房子裡還有太多非必要的東西等著處理,我要求天然氣與通訊公司停止他們供應的服務,我自己動手拆除了用不到的照明設施與壁紙,我每天一段接著一段地鋸掉種在我家前門的樹木,我獨自用手推車將床墊、地毯、沙發推到回收場,我日以繼夜地分類那些衣服、書籍、家具、電器……每個禮拜,我都會分批將那些東西運到離我家最近的二手交易市場。
  而也是在那裡,我的定期出現吸引了一名女性的注意,她戴著墨鏡、一身如汽車維修工的連身服,腰間還掛著插滿各式工具的皮革腰帶,儘管如此,她嬌小而纖細的身形以及難以量化的優雅氣質彷彿都與藍領階級扯不上關係,她一面抽著菸,一面走向拉著推車的我:
  「你還有更多的貨源嗎?我每個禮拜都會看到你。」
  而我每個禮拜也會看到她,與我不一樣,她有自己的貨櫃車,因此當她與中盤商交易時,她都會直接將車子開到後門的倉庫,在中盤商的人馬進行清點的同時,她則是會在前台靜靜等待,彷彿她做這門生意已經夠久,她幾乎完全信任中盤商的清點與估價。
  「目前算是吧,我只是在清理我家裡再也不需要的東西。」我回答。
  她又問:「你剛離婚嗎?」
  「我沒結過婚,為什麼這麼問?」
  她說:「因為我在之前看到你送來大批、大批的女裝。」
  「喔……嗯,那是我媽跟我姊的,她們都過世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她是我在長達近3年來唯一一個主動找我搭話的人,因此我不自覺地將我自己的狀況全盤交代:「不只如此,我全家人都死了,所以我有不少遺物得清理。」
  「那麼你呢?你打算自殺嗎?」
  「為什……我沒仔細想過……」我一時間對這問題摸不著頭緒:「妳從哪裡看出來我打算自殺呢?」
  她:「沒有冒犯的意思:因為我有時在上班日也會看到你,所以我假設你現在沒有工作;而且你曾連鏡子都拿出來賣掉,我猜想你應該有好一陣子沒有看過自己的模樣,否則──再次強調:沒有冒犯的意思──你就會知道,你看起來好像就快死了,不然的話,你大概率就是個罹患科塔爾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的初期患者。」

  也許我真的是……

  「妳的推理很有趣。」我回答:「我沒感覺到被冒犯,純粹是覺得有點突然,因為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任何人說話。的確,我現在並沒有固定的工作,除了清理家人的遺物,我也在清理自己的東西,不全是為了錢,而是我想要知道我的生活中可以拿掉多少不必要的零件。」
  「『零件』?」
  「『把一切不屬於生活的內容剔除得乾淨利落,把生活逼到絕處,用最基本的形式,簡單,簡單,再簡單』……妳知道,這其實是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名言。」
  她淺淺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讀過《湖濱散記》(Walden,1854)。」顯然她對這話題感到興趣:「而你相信這理論?」
  「稱不上相信或不相信,」我聳聳肩:「只是我目前的狀態正是如此。」
  「那麼之後呢?」
  「什麼『之後』?」
  「等你把你的家當清理到最低限度之後呢?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我沒有任何計劃。」
  「如果有別人需要你去幫他們清理他們生活中不需要的內容,你願意嗎?」
  「也許吧,關於這方面我已經有比平常人相對豐富的經驗。」
  「但在這過程中,你也會無可避免地會從那些要被清理的垃圾去認識別人真實的一面,你能夠承受這種感情嗎?」
  「如果連陌生人自己都不想要,那麼他們的感情也不會是我的問題。」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她將菸蒂熄在隨身菸灰缸裡,並且遞給我一張名片,這時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敏敏』?妳有個很不常見的名字。」
  「那只是個稱呼而已。」敏敏說:「如果有天你感興趣的話,你可以用名片背後的電子信箱聯絡我。」
  這時,二手市場的老闆帶著一整包的現金來到櫃檯交給敏敏,她在接過那袋鈔票之後便直接轉身朝著後門的倉儲區離去,而那就是我與敏敏認識的經過。

  幾個禮拜後,我不只清除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我還託仲介將整間房子都給賣掉了,現在,我所有需要的換洗衣物、盥洗用具、筆電與手機都能濃縮在一只行李箱裡,我離開住了幾十年的舊房子,獨自搬進了市中心一家提供月租雅房的青年旅社,根據我所持的遺產以及變賣所有東西的總收入,對照我每個月的生活花費,我幾乎可以連續15年不需要再找新的工作,畢竟我已經沒有什麼多餘的物質慾望。
  從現在開始,我整天的生活就被限定在這空間比休旅車還小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恆溫的中央空調,沒有窗戶,見不到室外的陽光,食物也能從自動販賣機刷卡買到,所以我對「時間」逐漸失去了概念,我分不清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我不知道今天的日期是幾月幾號,我不曉得現在的季節到底是春夏秋冬。
  而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盯著牆面,聽著我腦海裡的廣播,在接下來的26個月裡都是如此。
  這聽起來像是某種非人道的精神實驗,但我是自願的,事實上,我反而覺得密閉而狹小的空間、與其他人零交流讓我感到相對平靜,就結果來看,我也沒有崩潰的傾向,除了我的體重下降了不少、血色變得有些蒼白,大體而言我自認為自己還算正常。
  直到有一天,青年旅舍的經理敲響了我的房門……天啊,我真痛恨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包括不知名的電話來電也是,總之,他告訴我:由於我長期的自閉行為造成部分旅客的不安,因此在收到多份投訴之下,館方希望能跟我解除租約,並要求我在月底前就搬離現在的房間。
  面對這樣的通知,我只是用微笑面對,接著我走到交誼廳,非常地明顯,只要是不敢與我對上眼神的人?他們就是投訴者。熟悉的既視感浮現在我的眼前,彷彿回到了從前的辦公室,數年經過,我對某些人來說依舊像是個恐怖的死神,儘管我還沒做出任何事情,我還沒從自助廚房裡拿走所有的餐具,我還沒有在他們睡到一半的時候去敲他們的房門,我還沒有守在公共浴室等他們走出淋浴間,我還沒有在洗衣房的角落靜靜等待他們來拿取烘乾的衣服,我還沒有把那些金屬刀叉放進他們一個又一個人的體內,例如從眼窩、耳道、下顎、頸動脈、肋骨等這些地方,尤其這間青年旅舍使用的輕隔間裡塞滿了易燃的發泡性聚苯乙烯,我還沒有一把火燒了整棟建築。

  我還沒有。

  當然,我嚇人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穿著全套西裝,又套著透明的連身隔離衣,不到幾分鐘,交誼廳內的人群就全部解散了,這時我才開始思考著必須找到下一個住處的問題,我走向商務電腦區在網路上查詢著其他仍有提供長期住宿的旅社,但瀏覽一輪下來,完全沒有符合我要求的結果,就算退而求其次想找人暫時借宿,我也沒有任何的朋友,我在電子信箱裡登錄的所有聯絡人都是早已不再聯絡的前同事與客戶……除了一個人以外。
  因此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我寫了一封信:

敏敏:
  妳好,我的名字是「洛伊.柯林」,2年多前我們曾經在二手回收中心有過一面之緣,當時的我正在清除自己家中的所有物品,因此妳提供了一張名片給我,並告訴我:如果哪天願意接受專職替別人清掃的工作,我可以透過這個電子信箱聯絡妳。
  而我推測:在妳的專業領域裡,除了替人清空他們不要的物品之外,也許妳也知道哪裡留有空房?而這也是我發出此信打擾您的原因,基於某些理由,我急須尋覓一處能夠讓我臨時安頓的住所,不知妳是否掌握相關的資訊?

  期盼妳的回信。

    以上 祝安
            

  按下傳送鍵,我順勢就想要登出信箱,結果還等不及離開座位,敏敏便在片刻間回信:

給我能聯絡到你的電話號碼,10分鐘後我會打電話給你。

  我沒料想到她回信的效率這麼快,因此我也趕緊附上旅館的電話號碼、馬上將信件送出。
  接下來我所要做的就是走到櫃檯旁,靜靜等候早已預告的電話鈴聲響起,夜班櫃台人員對於我的行為完全不能理解,我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出明顯的困惑,同時,她的眼角餘光也透露著害怕,她甚至不敢問我「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嗎?」。
  就這樣站立在櫃台前整整10分鐘後,電話果然準時響起了,櫃台人員接起,沒過一會兒,她便遲疑地將話筒遞向我。
  我接過電話,只希望自己與人交談的技能還沒退化到學齡前的尷尬窘境,敏敏的聲音率先從電話的那一端傳來:
  「原來你叫『洛伊』。」
  「對。」
  敏敏:「你給我的是一家青年旅舍的電話,你的手機呢?一樣賣掉了?」
  「嚴格說來還沒,只不過我平時沒有打電話的需求,同樣地,也沒人會打電話給我,所以我停繳了電信費用,只靠著免費的無線網路運作。」
  敏敏發出理解的哼笑聲:「很合理。你甚至把你家給賣了,所以你才會住在青年旅舍,對吧?」
  「對,」我回答:「但我沒法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經理要求我在月底前離開。」
  敏敏:「嗯,你只剩不到一個禮拜。」
  「是的。」
  敏敏:「那麼你找上我到底是為了工作還是需要住所?」
  「我想我兩個都需要。」
  敏敏又發出笑聲:「我越來越欣賞你了,因為你很聰明,你在信裡對於我的推測是正確的,我手頭上的確有幾處空房的資源。」
  「『但是』?」
  「沒錯,我有個『但是』,」敏敏:「洛伊,你對我工作的理解並不全面,我充其量只算是個……類似『經紀人』的角色,在我面對的領域裡,有很多的委託內容都屬於“灰色地帶”,你懂嗎?」
  「我不難想像,但我並不在乎細節。」
  敏敏:「跟你講話讓我感覺很輕鬆,我不必解釋得太多,因為你不在乎跟自己無關的事,『絕對精簡而毫無雜質的靈魂』就是你的人生哲學,對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讓自己再也沒有感情。」
  「所以,接下來我們怎麼進行?」我問。
  敏敏:「關於這個……首先會有個試用期,畢竟如此突然,我想你也能夠體諒。」
  「嗯哼。」
  敏敏:「然後就取決於你能多快整理好你的行李。」
  「最多15分鐘我就能收拾完畢。」
  敏敏:「很好,那麼1個小時之後我們在渡輪碼頭的咖啡廳碰面,可以嗎?」
  「妳有那家咖啡廳的名字嗎?」
  敏敏:「不用擔心,現在是午夜1點,碼頭邊只有一家24小時的咖啡廳,你絕對不可能會錯過。」
  「明白。」
  敏敏:「等等見。」
  掛掉電話,我立刻回到房間收拾行李,事實上我根本不需要用到15分鐘;坐上計程車,深夜的市中心車況並不擁擠,因此我提前抵達了敏敏指定的咖啡廳,服務生問我需要什麼,我只點了一杯黑咖啡,等到我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好,我才意識到這是我2年多以來第一次走出室外,人造皮椅的觸感、從廚房飄出的氣味、牆上電視播放的天氣預報、老舊日光燈管的色溫……這些在現實世界中理所當然的東西,如今卻令我產生剝離感,如果說幻肢痛是病人誤以為他們失去的手腳還在,那麼我的情況或許可以視為相反:我以為單人房外的世界都不見了,但客觀事實是它一直都在。

  時間一到,門口響起清脆的鈴鐺聲,進門的人正是敏敏,雖然離我上次見到她已有兩年多,不過整體而言她的外形並沒有多大的改變,這一次,她穿得像是一名在科技業工作的系統工程師一樣,後背包、格子襯衫、牛仔褲、健走鞋,唯獨比較奇特的是現在正值深夜,不過她仍戴著一副飛行墨鏡。
  我向她朝了招手之後,敏敏偏頭注意到我的位置,才剛坐下,摘掉墨鏡的她立刻就對我說:
  「你看起來瘦了很多,簡直就像即將從癌症第三期跨到第四期一樣,你有正常在吃東西嗎?」
  「我覺得我只需要攝取最低程度的營養就夠了,反正至少我還活著。」
  敏敏:「那你進食的頻率是多久一餐?」
  「一天兩餐?」
  「你看起來比較像是一週兩餐。」說完,敏敏喚來服務生點餐:「我需要一份五分熟的沙朗牛排、燻雞三明治、梅醬薯條、蘋果派以及兩杯巧克力奶昔。」
  服務生:「目前我們不提供牛排了。」
  敏敏:「那可以替換成招牌漢堡嗎?起司跟肉量都幫我加到三層。」
  服務生:可以,那麼關於配料的部分您希望怎麼選擇?」
  敏敏:「全加,蕃茄醬、芥末醬、塔塔醬、碎洋蔥、醃黃瓜、生菜萵苣……廚房裡面有什麼就加什麼。」
  「哇嗚……」我嘀咕著:「妳確定妳吃得完嗎?」
  敏敏聽見了我的質疑,她非但沒有克制,反而還對著服務生加點:「對了,我想要在漢堡的擺盤上多三顆荷包蛋,半熟的,謝謝。」
  服務生:「好的。還需要什麼嗎?」
  敏敏:「暫時先這樣,所有餐點可以同時一起上。」
  服務生:「沒問題,稍後就為您送餐。」
  服務生離開之後,敏敏望向我:「好了,現在,我要跟你解釋你必須理解的部分:我已經幫你找好了住所,相對地,你也必須要工作,內容並不複雜,這點你不需要擔心;只不過這個安排非常臨時,所以你只能在那裡短暫停留3個禮拜,而再之後,我會再繼續幫你找下一個據點。」
  「那麼分成怎麼計算?」
  敏敏冷笑了一下:「先全數收著吧,接下來的幾份工作都還不算我管轄的領域,等你真的完全入行,我們才來商議抽成的問題。」
  「所以這一份臨時的工作不會是替別人大掃除?」
  「接近,但還不是。」敏敏引領向前,她的語氣與表情隨之變得認真:「關於我真正的職業,有幾點是你必須提前認知的,還記得我曾提過的『灰色地帶』嗎?」
  「嗯哼?」
  敏敏:「我的業務範圍涵蓋層面很廣,有一部份的客戶所需要的可能只是搬家工人、短期清潔工或者是居家收納的顧問;有一部份則是需要處理事故案件的平房、公寓甚至是汽車旅館;而又有一部份則是……你聽過『證人保護計畫』嗎?」
  「聽過。」
  敏敏:「負責幫那類的客戶善後這也是我會承接的案子,但,有時它們並不完全來自於官方,如果你聽得懂的話。」
  「妳是說,如果某個非法團體或個人也想讓特定目標消失的話?」
  「正是這個的意思,」敏敏直視盯著我:「你能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嗎?」
  「我只需要知道時間、地點跟清理程度,其他的事情我沒興趣過問,更何況,我也不可能有洩漏的風險,畢竟我一個能說話的對象也沒有。」
  「看來我對你的直覺很準確。」敏敏揚起嘴角,顯然這樣的回答令她十分滿意;接著,她繼續往下補充:「但這還沒結束,除了前三種常見的客戶以外,還有一種人的需求是最特別的,只是我也說過:按照程序,我需要透過試用期來考核你的能耐,因為面對最後一種客戶的特殊委託,我所指派的專員同樣需要特殊的心理素質,那不單是需要自律的保密以及準確的工作效率而已。暫時,我就先把話說到這邊。」
  「好的。」
  「另外,考慮到你硬體上的缺乏而難以聯繫……」這時敏敏打開了她的背包,將一部筆記型電腦以及一支全新的智慧型手機擺在我的面前:「現在這些就是你的了。」
  「我沒料想到在短短1個小時內妳就為我準備好了這些。」
  「我說過,那是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很值得被重視。」敏敏將筆電與手機收回背包裡,並直接從桌面下將整組背包移到我的這一側:「從現在開始,我都會用文字訊息跟你聯繫,非到緊急情況,我不會打電話給你;你不用擔心我會在三更半夜突然塞給你一個臨時的派遣,所有的任務我至少都會提前1天以上就事前通知。然後如果你有任何需求的話,隨時都可以聯絡我,我指的『任何需求』以及『隨時』……那就是它們字面上的意思。」
  「這不會打擾到妳的作息嗎?」
  「不會,因為……」敏敏抵著椅背,兩眼望著天花板:「我有非常嚴重的強迫症與失眠,對於任何你無法掌控的突發狀況若沒在第一時間告知我,那會令我非常焦慮。」
  說到這裡,服務生一口氣將敏敏剛才所點的餐點送來,然而除了其中一杯巧克力奶昔之外,敏敏把所有的食物都推到了我的面前,她直視地盯著我:
  「開動吧,其實我全都是為你點的,因為你很需要進食。」
  我提起刀叉,卻遲遲不曉得該從哪裡開始:「我不確定我吃不吃得完。」
  「那就盡你所能,等到你真的吃不下的時候再告訴我,」敏敏:「還記得嗎?不管什麼問題,你隨時都可以向我求助,你最好開始培養這種認知並習慣對我建立起信任。」
  於是,我切開漢堡,大口吃著多汁又香嫩的牛絞肉,我幾乎早已忘記了微波食品、泡麵與營養口糧之外的食物是什麼味道。
  要不是我表現得過於明顯,要不就是敏敏看穿了我的感受,她問:「你有多久沒有吃過像這樣正常的一餐了?」
  「我不記得……總之夠久了。」
  敏敏一邊用吸管攪拌著她的巧克力奶昔,一邊喃喃對我說:「很好,吃吧,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合夥人死於營養不良。」

  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靠著自己一人將整桌的餐點都給吃完了,我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這麼豐盛的一餐,此刻我的血糖濃度大概也是自我出生以來飆升得最高的一次。

  當敏敏結完帳、偕我走出咖啡廳抽菸時,天色已經有點微亮;她抽出手機發出一則訊息,我的背包裡也傳來一計震動。敏敏:
  「我已經把新的住處地址以及工作內容傳給你了,大約再過1個鐘頭地鐵就會開始營運,你可以搭乘快速列車前往那裡,至於工作則是從後天開始。」
  「謝謝。」
  「對了,」敏敏說:「如果沒意外的話,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日後我們所有的接觸都會透過訊息聯繫。我猜想這對你而言也沒有什麼問題,對吧?」
  「嗯。」
  敏敏:「最後,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妳對我的直覺……具體而言是什麼?」
  她思考了一下,在抽了幾口菸之後,敏敏一面壓著被海風吹拂的髮絲,一面回答我:
  「你之所以會不在乎大部分的事情,那是因為你在乎所有的事。」

  坦白說,我無法理解這評價的邏輯,但這倒是給了我一個想要認真思考的題目。

  熄掉菸蒂、揮著手,重新戴上墨鏡的敏敏與我道別,她朝著碼頭的另一個方向走去,最後消失在人行道的盡頭。至於我,在清空了幾年的人生後,搭上地鐵的首班車,我進入了下一個始料未及的章節。
  不過,既然有了前情提要,敏敏其實跟我仍會再次見面,因為,我新的人生章節將出現無比詭異的發展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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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約在中學時期開始了寫作之路,在那還有奇摩家族的年代,討論區就是我的發表平台,起先只是為了宣洩生活,未料竟有讀者在閱讀之後提出催更:「然後呢?」於是這便促成我開始連載小說的動力與契機;時至現今,猶未停止。在這個專題裡,我會收納並校正好過去自己的小說;希望在多年之後,我的故事依然能帶給人娛樂,無論理性或感性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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