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達儒：深藏於臺灣歌壇的光芒
阮心內為哥
無變愛到死
阮一生不知
幸福也是悲
昏暗的深夜舞臺，女聲輕嘆未歇。
酒客歡愉間，不安分地雙手游移夾雜著偶爾的突來掌聲。半醉、半夢、半醒，華燈霓虹，七條通再也尋常不過的眾生日常，暗夜天幕下的痴笑百態竟是如此鮮明。飄渺如幻的菸霧，領人神遊極樂，這一刻、下一刻，故作鎮定的璀璨笑顏，是尋求解悶還是寧可再次跌落深淵？於每一個沒有明天的角落，上演著一齣齣悲喜交集的人生劇場。男男女女，粉墨登場。
鹽水，月津港燈節（作者拍攝）
我笑了笑，喝完酒保不摻水的21年，繼續戴上耳機。
窗外，落在街上的浪漫小品，雨滴，是斷腸人傾瀉的淚水......
2月10日知名壽星：陳達儒老師（本名：陳發生，1917 - 1992），寶島歌壇最耀眼的恆星，更是今日不做第二人想的台灣文化瑰寶。而其人其詞，儼然也是這一塊娑婆島嶼近代史的翩翩化身。
出生在日治時期的台北艋舺，尤鄰近清水祖師廟的陳老師，雖然生逢自由主義開花的浪漫大正，但做為海外的殖民地，「公學校」裡的日籍教師依舊奉行著內地頒布政策，刻意排擠並扼殺本土台語的傳承，但此舉亦激勵了他選擇在漢學私塾中認真鑽研母語之美，並習得了一手超齡的好文筆……
19歲那年，伴隨台語流行歌謠於明於暗的普及化與多產，音樂工作者卻面臨了質量無法同步俱進，更產生填詞水平每況愈下的困境，正所謂「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憂，換言之，詞彙內涵之達意每每無法匹配新作樂曲的悠揚，僅能流於表面之浮華。在此機緣下，陳老師幸運地獲得鄰居，也就是「台灣新音樂之父」張福興（1888 - 1954）先生所託，提筆寫下了五段歌詞，送交給唱片公司候用。
其中初試啼聲的作品之一，由陳秋霖老師（1911 - 1992）進行了後續譜曲的動作，「競夸天下無雙艷，獨立人間第一香」，陳達儒老師如平地響雷般，引起了樂界的矚目：
白牡丹，笑呅呅，妖嬌含蕊等親君；
無憂愁，無怨恨，單守花園一枝春。
如癡如醉的Pe̍h-bóo-tan（白牡丹），以花代人的文雅詞句，佐以不出世的才華俊氣，陳老師在多位詞曲創作前輩的鼓勵中再接再厲，不到一年的時間後，換算下來也只不過現在的大學二、三年級生而已，他以《心酸酸》、《悲戀的酒杯》等歌曲，當仁不讓，毫無僥倖，成為當時主流「勝利唱片」的鎮店台柱。
從「秋風慘淡草木黃」到「看破世情一切像眠夢」（也許可以翻譯成看淡世道、浮生若夢），姚讚福老師（1908 - 1967）的曲，陳老師的詞，一位是曾經的傳道人（姚老師畢業於台北基督教神學校），一位是不忍台文黯淡的弱冠青年，兩人齊心打造了難以取代的悲戀歌謠時代；
很快的，陳老師又陸續完成了《阮不知啦》、《港邊惜別》（與吳成家老師合作），《南都夜曲》（原《南京夜曲》，與郭玉蘭老師合作）等歌謠，除了作為當年洛陽紙貴的熱門歌曲之外，更是親朋聚會時的餘興必備！
回顧台灣上空那一段充斥「皇民化運動」的歲月，自灌輸大日本臣民思想、積極鼓吹「國（日）語家庭」的刻意建構，使用「紅蘿蔔跟棒子」，軟硬兼施對付台灣人的政治敏感年代，陳老師筆下動人心扉的歌詞，一字一句，一段一段，抒發了台灣人豐富且內斂的濃厚情感。哪怕旭日光芒金黃耀眼，始終無法穿透台灣人不可被替代，也無法被置換的母語情愫。
若莎翁昔日的台本是英語文學無法超越的聖母峰，那陳老師的詞或許就是台語文演繹的玉山主峰吧？
讓我們簡單地從《港邊惜別》談起……
戀愛夢 被人來拆破（拆散） luân-ài bāng, hōo-lâng lâi thiah-phuà
送君離別啊 港風對面寒 sàng kun lī-pia̍t--ah, kàng-hong tuì bīn kuânn
真情真愛 父母無開化 tsin-tsîng tsin-ài, pē-bú bô khai-huà
不知（懂）少年啊 熱情的心肝 m̄-tsai siàu-liân--ah, jia̍t-tsîng ê sim-kuann
與陳老師私交篤深的名作曲家吳成家老師（1916 - 1981）擁有當代難得的音樂天份，雖然小兒麻痺讓肉體有所缺陷，但因家境富裕，吳老師從小就專程被送往日本內地修習作曲學，更拜師學藝，進入赫赫有名的古賀政男老師門下。
學成畢業後，吳老師持續留在日本發展，更進入唱片公司服務。有次，老師急性胃出血被送進醫院，年輕的女醫師對他照顧有加，所謂才子佳人，異國鶼鰈，就這樣，兩人雙雙互生好感，陷入無法自拔的熱戀，進而同居生子。
自由夢 被人來所害 tsū-iû bāng, hōo-lâng lâi sóo hāi
快樂 袂透啊 隨時變悲哀 khuài-lo̍k buē thàu--ah, suî-sî piàn pi-ai
港邊惜別 天星像目屎 káng-pinn sioh-pia̍t, thinn-tshinn tshiūnn ba̍k-sái
傷心今暝啊 欲來分東西 siong-sim kim-mî--ah, beh lâi hun tang-sai
可惜的是，這段跨海戀情遭到了兩方父母的強烈反對，在過去禮教、倫理束縛的保守背景中，愛侶只得被迫走向痛苦的分離；
西元1935年，吳老師依依不捨道別愛人與幼子，形單影隻回到台灣。然對於分隔兩地的哀傷與痛楚，他卻始終無法放下，於是將自己這段嚐來甜美又著實心酸的過往分享給陳老師。深情傾訴自身遭遇之餘，也將已譜好的曲調交給陳老師填詞。
是幽怨、是淒美、是不能遺忘的《港邊惜別》，就這樣，成了一首有故事、有淚水、內心有所不甘的哀歌。
青春夢 被人來拍醒 tshing-tshun bāng, hōo-lâng lâi phah-tshínn
美滿春色啊 變成烏陰天 bí-buán tshun-sik--ah, piàn-sîng oo-im-thinn
港邊海鳥 不知阮分離 káng-pinn hái-tsiáu, m̄-tsai gún hun-lī
聲聲句句啊 吟出斷腸詩 siann-siann kù-kù--ah, gîm tshut tuān-tn̂g-s
近四十載的寒暑，數不清的東昇西沉，後來的台灣早已不再高喊「天皇萬歲」，可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吳老師意外得知當年分手的女醫師最後選擇守身未嫁，並獨自撫養孩子成人。
人事已非？多年來無法放下的牽掛，使他甚覺愧疚。
西元1978年，花甲之年的老師終於鼓起勇氣，回到闊別四十幾年的日本，也終於再次見到這位讓他魂牽夢繫數十載的無緣戀人，以及一生無法呵護拉拔的親生骨肉……
默然無語，兩人來到了過去經常約會、談心的咖啡廳。
店內擺設宛如時間不曾流逝般，可物換星移，這對飽受風霜摧殘的戀人啊，此刻或許已見白髮蒼蒼，坐在當年情話綿綿的座位上，無聲啜飲著殘酷的黑咖啡，憶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命運與禮教的造化弄人，寒暑只能怨妒牛郎、織女的銀河會，吳老師與醫師竟苦苦待到四十年後才能相見。
也許是塵緣已了，也可能是心痛與懊悔交雜，返台後不過三年，吳老師就與世長辭。
聲聲句句啊，吟出斷腸詩……陳老師用細膩、婉約又充滿雅氣的台文歌詞，告訴了我們一則有情人聞之動容的故事……愛侶的惜別，m̄-tsai siàu-liân--ah, jia̍t-tsîng ê sim-kuann，不知少年啊！熱情的心肝。
西元1937年，早就握有中國東北實權，但一直野心勃勃的日軍，以砲擊河北盧溝橋一戰，點燃了環太平洋衝突線的烽火，台灣整體藝文活動也跟著陷入停擺。為了養家糊口，也求生活穩定，陳老師只得進入「總督府警察官司獄官練習所」受訓，受派下鄉成為警員，在里鄰探訪，維護治安間，被迫中斷了作詞工作。
八年後，日本帝國在兩顆原子彈的轟炸下宣布無條件投降，國民政府接收台島，派員進駐。但落在西元1947年2月底的喪鐘，「二二八事件」所引發的武裝掃蕩與省籍對立，加上清鄉剿匪的風聲鶴唳，台島的藝文人士原本多半就傾向於支持左派的浪漫自我，霎時也淪為當權者的眼中釘！緊接著，國共內戰的敗退，偏安的黨國體制將行政中樞與六百萬軍民轉進台灣，福爾摩沙面臨著史上最大的動盪與轉機……
當時候的陳老師，順勢辭去了說來立場難為，介於官與民的警職，重新執筆、創作，並且成立了屬於自己的歌謠社。透過民間廣播電台與巡迴歌舞團的放送，以及出版流行歌本和譜集（歌仔簿），老師萬幸地躲過一陣逆風，更享受了一段生活上的平靜跟穩定。
然而，
時勢所趨，即使送走了已然凋謝的櫻花帝國，奉命接管台島的國民政府，面對著治權的全面移轉，日、華文化意識與生活習慣的龐大鴻溝，為避免台灣人持續停留或追憶於日語（或母語）本位思維，高層於是展開新一波「國（華）語化」運動！有意無意地貶低本土民族意識，用獨尊「北京話（國語官話）」的方式與手段，慢慢地將所有「不入流」的地區方言（台語、客語、原住民語）打入冷宮......
春天花蕊啊
為春開了盡
十八少年啊
為你用心神
掙脫南國的旭日豔陽，暫別莫名繁華。
老城區的矮巷內，彩繪的玻璃門後，推開，這是仙境吧？
剝皮寮
舞池上的七彩映光，耀眼奪目，男男女女，呢喃輕語，笑顏讓人彷彿忘記時間似的。即使是枕中黃梁，應該也不枉此生了。
誰叫紅塵總是傷神，世間多是不如意之事呢？女孩笑了笑，將桌上的23年一飲而盡。
西元1950年，被譽為是戰後台語藝文界最偉大的兩首歌謠，《青春悲喜曲》（蘇桐老師曲）、《安平追想曲》（許石老師曲）完稿：
來自台灣南方，諸羅與府城（部分台南鄉親始終堅持《青春悲喜曲》也是府城的故事）的淒美愛情故事，女主角分別是癡心的護理師（《青春悲喜曲》）跟戀上外國郎的安平金小姐（《安平追想曲》），男主角則是已組織家室的醫師和行船途經台灣港口的水手（歌詞裡的荷蘭船醫則是金小姐的爸爸）……
緩緩步入壯年的陳老師，再一次以陰柔、無奈又隱隱期待的女性身分，字字句句，款款道出歌曲之外，深藏敘事者心底的話語：
公園內花芳味 kong-hn̂g-lāi hue-phang-bī
花芳可比阮舊年 hue-phang khó-pí gún kū-nî
叮嚀哥愛會記 ting-lîng ko ài ē kì
毋通愛花無愛枝 m̄-thang ài hue bô ài ki
阮心內為哥 gún sim-lāi uī ko
無變愛到死 bô piàn ài kàu sí
阮一生毋知（不知） gún it-sing m̄-tsai
幸福抑（或）是悲 hīng-hok ia̍h-sī pi
《青春悲喜曲》，有為的醫者愛上溫柔的護理師，一夜纏綿，暗結珠胎，但礙於醫者本有家室，護理師只好懷著兩人愛的結晶，被迫獨自離去。
一個懷著身孕的未婚女子，在當時守舊的社會氛圍中，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失去愛人的苦痛，還有來自街坊鄉里、三姑六婆的批評，加上親友們的不諒解，為愛賭上一生，爹不疼、娘不愛，到底「幸福抑是悲」（hīng-hok ia̍h-sī pi）。
風雨飄搖中，宛如透露著台灣昔日的國際處境。
全望多情兄 望兄的船隻 tsuân bāng to-tsîng hiann, bāng hiann ê tsûn-tsiah
早日回歸安平城 tsá-ji̍t huê-kui An-pîng-siânn
安平純情金小姐 An-pîng sûn-tsîng Kim sió-tsiá
啊 等你入港銅鑼聲 ah~ tán lí ji̍p káng tâng-lô siann
，《安平追想曲》，「南都」（台南）之光許石老師（1919 - 1980）原本屬意由同鄉的許丙丁老師（1899 - 1977）填詞，但丙丁老師引薦陳達儒老師接下此曲。
據說陳老師是在農曆過年時陪同師母回到府城娘家，然後和朋友一道去西門圓環上的「寶美樓」聚餐飲酒之際，無意間聽到了女侍講起安平金小姐的故事，接著萌生創作的靈感。又陳老師為了蒐集更完整的素材，更親自造訪安平，在巷弄街道，港灣落日中，尋訪這段可能真實存在的鄉野傳奇。
雖然最後田野調查並無所獲，但參考在地耆老們隱約留下的片段記憶，陳老師依照許石老師的曲調，寫下了這段兩代女人交相陷落於異國苦戀的故事。
台語八聲之美，百年來不見任何褪色，但在國民政府有計畫、有目的之政策操作下，台語流行歌謠於西元二十世紀五零年代中葉後逐漸遭到了國語（北京話）歌曲給取代！
再者，主掌文化、娛樂事業的官方教育機關表示，過去日治時代所盛行的台語歌謠，內容都過於悲傷、哀戚，非常不適合蔣總統日後帶領三軍反攻大陸、殺朱拔毛之用。
尤甚者，陳老師所描寫的農村拾遺，字裡行間更是突顯出庶民資源之有限與匱乏，不只無法鼓舞軍民士氣，更會讓毛（澤東）匪、周（恩來）匪一幫人逮到汙衊機會，因此陳老師出版過的諸多歌謠曲集也在此時收到了不可公開播放的禁令！
「戰場之上，才子何用？」
是啊！在「長江、黃河血脈之爭」的「民族意識」戰爭中，眼見台文歌謠式微，往日的黃金時代已不復見，台語之美更可能斷送在國府政權「白色恐怖」的永遠執政之下，陳老師毅然棄文從商，決定告別一切，往相對穩定（人身安全）的食品業發展。
西元1989年秋季，美蘇冷戰已近尾聲，但兩位蔣總統的反攻大業似乎就此停留在泛黃的報刊和標語之上……同一時間，由邵玉銘先生擔任局長的行政院新聞局，受蔡琴等主流藝人之殷切呼籲，決議主辦第一屆的「金曲獎」（Golden Melody Awards），希望能藉此提升與鼓勵台灣藝文創作水平。
隔年1月，在評審團25位代表毫無異議聲中，陳達儒老師，早就離開音樂創作領域的他，榮獲了至高無上的「特別成就獎（終身成就獎）」。
看似意料之外的驚喜，或許吧，除了帶有替台語流行歌謠「平反」的意味外，遲來的榮耀，更深深暗藏著那美好時光的緬懷與致意。
你（妳）心中的歌，正是你（妳）靈魂的旋律，也正是父親或母親的歌，不求美艷花開，但望代代相傳。
春天花蕊啊 為春開了盡 tshun-thinn hue-luí--ah, uī tshun khui liáu tsīn
十八少年啊 為你用心神 tsa̍p-pueh siàu-liân--ah, uī lí iōng sim-sîn
怎樣這款 全無同情可憐 tsuánn-iūnn tsit khuán, tsuân bô tông-tsîng lîn-bín
你敢是 你敢不是 找著新愛人 lí kám-sī, lí kám m̄-sī, tshuē tio̍h sin ài-jîn
，《阮不知啦》。
身為玉山、大武山等眾神匯集所呵護的襁褓嬰孩，或是由淡水、大甲等溪所澆灌的台灣之子啊！你（妳）可以拋下漢唐盛世或大漠春秋，但陳達儒老師的音樂，詞曲下的幽怨與美麗，台語聲韻之妙，請你（妳）務必傳承下去。
今天，我們都是台灣人。
圖文來源、一併致謝：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en_Dar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