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徐展:用生命交換作品的時間

2024/03/20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訪問日期:2023-12-22


金馬獎是華語電影重要獎項,2023年是第60屆。為了培育更多華語地區新銳編劇、導演、攝影師,15年前,侯孝賢導演創辦金馬電影學院,每屆招收來自華語地區,完成兩部短片以上,具創作潛力的新銳編劇、導演及攝影師。集結在台灣,經過一個月的時間相互激發創意、分享彼此經驗與交流學習,以集體創作方式拍攝一至兩部短片,並在台北金馬影展放映。想當然競爭非常激烈,2023金馬電影學院14位雀屏中選的學員中,第一次有動畫導演參加,他是張徐展,近年來極受矚目,2021年獲選為德意志銀行年度藝術家、2022年 《熱帶複眼》獲第59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獎、2023年獲第12屆總統文化獎青年創意獎,這次金馬電影學院,喜展與七位創作者--四位導演、兩位攝影師、一位編劇合作的短片《蛾子》,我很幸運參與演出,也邀喜展邀來聊聊他與他的藝術創作。


小時候的紙紮,長大的紙偶逐格動畫


蓉:你都介紹自己叫「喜展」?


喜:對啊,整個家族長輩台灣國語,過年徐展大家都會叫成ㄒㄧˊ展,蠻有趣,就用「喜」展。


蓉:這次金馬電影學院的成品《蛾子》,我看了有嚇到,作業時間非常壓縮,你們花一個月共同創作,但只拍三天,完成度卻很高。而且開頭真的做出一個大蠶蛹,很有動畫感與手作的童趣,也發揮你的專長。


喜:也是因為這樣,寫接觸實拍片。因為沒拍過,都是用想的。而且Stop motion(逐格動畫)都要拍兩、三年,金馬電影學院只要拍兩、三天,好像不錯喔,就是偷懶的心態來參加看看能夠有什麼變化,而且剛好其他組員寫的腳本,感覺有一段可以有魔幻的橋段,就可以試試看。每個人專長也不同,像有導演常常拍小朋友,情感戲可以做得蠻好,所以魔幻的部分可以成立。


蓉:這次參與電影學院,你覺得對你往後創作有什麼影響嗎?


喜:不知道耶!編導想法上可能會有不同。因為我很少寫文字腳本,都是畫圖,用影像來組結構,所以看他們做文字腳本,如何把東西形成,覺得蠻有趣,最近寫新作品也有嘗試混合這樣的方法,多一些新的工具,試試可以做到什麼以前不太會做到的東西。接下來也會試試看短的實拍片,跟螞蟻有關,讓人去扮裝成螞蟻。對我來說,不管實拍或動畫都是影像的一種,影像要表達什麼才是重點。有些如何適合實拍也不錯,縮短一下工作時間,哈哈,也是會加一點stop motion,因為人的表演還是很有溫度。有時候會想要讓人很像肉魁儡,像一些歐美戲劇把演員當成像是魁儡的方式表演,有些更生硬的可以讓逐格動畫去搭配,混在一起也是有趣的。


蓉:把人偶化,就剛好可以帶到喜展的出身。你們家是新莊糊紙世家,小時候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房間就放很多紙紮。


喜:對啊,小時候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算是維生的商品。紙紮人的步驟很多,骨架要竹子、要有身體要穿衣服,要白紙去「打胚」,要有顏色就要用色紙去做,臉部也要有一點細節,可能會有些彩繪什麼的,有很多層次去完成,通常會分給不同人去做。所以小朋友就會被分配做最基底的打胚,像我們小時候就要負責在紙紮的不管是屋子還是人,在不同階段去幫忙。沒事做也可能要貼個「三八花仔」,就是屋子上那些裝飾要有小花,那花要兩層,那兩層就是要有小童工去代工,把它黏好。所以我們沒事也要黏個有的沒的。對我們來說就很像是做家事,做完就放在房間啊臥室啊客廳啊,各種地方都有,算家具嗎還是,某一種裝飾,也不是裝飾,因為它來來去去,所以我覺得很像商品,維生的工具。


蓉:對你來說就很平常,但以前可能對紙紮有很多刻板印象,對你曾經有抗拒過嗎?


喜:會啊!甚至做的時候就會。因為要幫忙做,生活就很多限制,我們出去玩就不能幫忙做嘛。好像生活只剩這個,你要很積極地幫忙家裡,你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幫忙,為什麼要幫忙,都沒有得到理由。這個東西佔據了我很多生活,連看卡通都要邊看邊黏,所以小時候蠻抗拒長大還要做一樣的事,還去念數位的電腦資料數理科啊,或是設計啊、動態影像啊,完全無關的東西。


蓉:是無關的嗎?還是有受到一些影響,但你不想做原來這件事?


喜: 有可能是。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資料處理科都是寫程式嘛,有一個作業要做跳舞機,我發現我做完程式以後,很喜歡設計跳舞機上的圖案。我記得好像有吳孟達吧,他是主角,按左右左右手腳就這樣動,我就很認真去幫他做裝飾啊,其他同學就寫程式,對美感就沒 那麼有興趣,我那時就很有興趣。我不知道有沒有影響,但我覺得對審美的判斷是有差別的。


蓉:你小時候玩什麼呢?


喜:紙紮的屋子要裝很多燈泡, 燈泡買一堆,中間會有紙板把它隔開,會有卡榫,可以拿來組各式各樣的造型,(蓉:變你的樂高)對,小時候是玩那個,還有黏土,上課不知道為什麼很多黏土,覺得很有趣,可以自己塑型,都玩那些,不是市面上買得到的東西,想買也買不起,只好玩那些。



用生命交換作品的時間


蓉:小時候難免會排斥家裡的事業,可是你後來去做了更難的事情耶?


喜:不知道耶,可能更難喔,對這個社會、體制來說,可能比較不可思議。


蓉:我記得你在別的訪問有說,一秒的影像要拍十二張照片,然後那一秒的影像可能要花三小時。


喜:有時候可能更久,慢的話有時候一秒一天。


蓉:感覺是天上人間的時間刻度。


喜:對啊!會覺得好像我用我的生命的時間去交換它的時間。


蓉:要拍之前,你的偶都是手作,已經很花時間,你拍又是用這種定格。


喜:可能是跟我已經創作一陣子了有關。在我做偶動畫或紙紮這個藝術創作之前,我本來就做影像創作很久,做比較多手繪,我就理解手繪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特殊性。手繪動畫全部是一筆一筆畫出來的,人物可以各種變形,沒有物理限制,所以當我準備要處理家裡的故事題材的時候,我就想說,這東西好像手畫畫不出來,就是很多我小時候看到的材質啊、很多立體的東西,這東西手繪畫不出來,一定表達不出來,能處理只是一個題材,沒辦法很深入地讓其他人感受到我對那些事物的感受,那就想說逐格動畫,有一些物質性的東西,它這個轉化好像更貼切,甚至可以用到紙,各種紙,紙也會有各種給觀眾感覺到的材質感,或是各種,表情吧,或是它的象徵,這些東西全部都可以放進去,所以才開始覺得那我要用逐格動畫拍,才開始去學逐格動畫。我也是自學,也花很多時間去轉換那些材料本身的,太過傳統的象徵,一步步可能透過報紙去轉換它,或是透過其他紙的組合去轉換它,才一步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蓉:第一個作品就是2014年的紙人展?


喜:大概2013、2014年,那時候就是準備要畢業了,家裡的店也快倒快倒了,哈哈。


蓉:所以一開始想做這個作品是想說家裡的故事?


喜:也不是想說家裡的故事,有點像是想要留一個紀念,因為那個時候還是蠻抗拒講家裡的故事,講家裡的故事還是蠻赤裸。主要是那時候店要倒了,想說在它倒之前,用創作留下給自己的紀念,或這段回憶的紀念,慢慢地作品一個一個做出來,被看到之後才開始,人家發現我用這個媒材來做影像創作。


蓉:感覺你從第一個作品就有點轉化,很民間故事,但不完全是說那個民間故事。會有一個頭,但你去把它轉化成你自己的東西。


喜:對,有點像這樣,好像很多時候就是我講A,可是事實上我也講B,只是用A來告訴你這個B也是存在的。對我來講可能是這樣。我講自己的東西,或是我講我家裡的小狗,也是快要離開的狀態,那時我家的小狗已經十七歲囉,牠要自己生活是有點困難,所以牠雙腳有點像跛腳那樣,上廁所的時候都用爬的,拖到一半還沒到那地方,可能就尿出來。你會覺得他好像是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生命,你會想說,如果牠有意識,牠會不會覺得這樣活著很沒尊嚴?那時候也會覺得家裡的文化,大家都說傳統文化很珍貴嘛,可是一旦我們離開那個文化的範疇,比如說世大運我們會拿很多台灣特色的東西出來,可是這種節慶結束的時候,其他人做什麼,要怎麼活,關我屁事。怎麼跟最近電影很有關,老狐狸,哈哈。大家會說傳統文化很珍貴,可是我們來看根本是沒有人在乎,或沒有人想要經營,或是,不管政府好了,民間的意識,在生活裡面也不會存在,也不會討論到啊。那時候對於這樣子的文化會不會離開或結束,也很像快死掉的生命一樣,它可能更有尊嚴一點這樣。所以那時候我就講我家小黃的事情,只是小黃某種程度就是我家那時候店的樣子。很多時候可能像你講的,我講的是某個故事,可是背後有隱藏的隱喻。



一秒的影像拍一天,也是某種反叛


蓉:而且你剛講這故事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你小時候是乖乖的小孩嗎?


喜:也不算喔,很喜歡挑戰那個界線。


蓉:是吼?因為會覺得,你現在去做一個很花時間的事情,好像是某種叛逆耶。


喜:欸?有可能耶!這沒想過吼。


蓉:我看得很清楚,因為我家四代都做這個傳統的事情,你們都說這個很重要,可是你們根本沒有人想要做,我現在就來做一個更花時間的事情給你們看!


喜:哈哈,不知道耶,我在做那些作品的時候都不是想說,因為那個出發點就是想留個紀念,到後面也不是想說要把這文化發揚光大,它純粹就是因為有那些生活經驗,然後我轉化那些材料,轉化那些生命經驗。所以也不是站在一個對傳統的,證明,可是好像確實是有那個叛逆的存在,好像可能是這個原因吧。


蓉:因為如果你是想要發揚傳統文化,作品不可能有趣。


喜:對對對,你跟我想的一樣,我都跟人家講說,如果我一開始前提是我要發揚中華文化,那作品一定是很多很無聊的拼貼,愛台灣之類的這種,還好我那時候是先創作了一陣子,再回來接觸了家裡的東西,再開始去審視這件事情的時候,才有更多的選擇,或是更多的判斷,可以這樣去處理它。剛剛你講到不同階段的獎項,德國銀行的獎項、金馬獎跟最近的總統文化獎,我覺得它們都是在不同面向的鼓勵,因為對我來說,金馬獎本來就是影像,或電影、華語殿堂的地方,這是我蠻渴望去爭取的,因為我本來就是影像藝術家,不管換甚麼媒介,影像可以處理得好,那是導演的能力,這是我自己在鍛鍊的東西。德國銀行的獎是一個視覺藝術家的範疇,肯定了藝術家的思考跟方法,然後繼續下去。然後我覺得總統文化獎是肯定我處理傳統的材料,然後把它處理得很當代這樣,可能某個程度也是肯定我把這個東西延續。但是我那時候收到這個獎很意外,因為那不是我報名的,某種程度我也比較害怕,我害怕他們給我這個獎,我就是要當一個捍衛傳統的人這樣,哈哈,我就跟他說我不是喔,先跟我說它的得獎理由,不然我沒辦法很心安理得接受,他們說會議上面討論都是跟我的創作有關,我如何用新的方法去看待,我才比較有那個,理直氣壯地接受這樣。就像你剛剛說我其實是某個程度的反叛啦,我並不是站在一個傳承者的面向上,而是我站在說,這個東西以我自己生活的角度,我怎麼看這個文化。我覺得那個的確是有某種反叛的狀態,然後到處理逐格動畫,好像也是跟AI時代相反,對啊,我自己覺得也是這樣。


蓉:現在就是什麼都非常快,然後我們幾乎沒有什麼手工做的東西了。


喜:有啦摺蓮花哈哈哈。


蓉:你的舉例都……很特別,哈哈。我記得我們國中高中還會打個毛線什麼,現在幾乎沒有什麼手作興趣啦,要特別去上課耶。


喜:喔對,一些體驗營。


蓉:對,某種體驗,它不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特別切一個時間去做的。 看電影裡面奶奶看電視在打毛線,現在就是看著電視滑著手機。


喜:是耶,滑手機就是現在的手工藝,哈哈哈。


蓉:好像沒有藝術成分在裡面。


喜:只有多巴胺在作祟。


蓉:所以看到手工,大家就更會有特別的感受?


喜:好像是耶。



直接表達人的情感,好像太肉麻了


蓉:我覺得某種程度是,哇,這其實也是我們很想要的,但我們沒有去做,然後有人可以做了以後還……,大家可以上網找喜展一些作品的影片,你會超級驚訝耶,怎麼可以那麼好看啊,而且你的動物啊各種形象都超級奇怪的,怪,可是又很美耶,並不是我們一般想像動畫要很可愛。你怎麼去設計偶的樣子,邊捏邊找出感覺嗎?還是先畫好?


喜:我好像都沒有畫那個形象,直接捏。你剛剛講很大重點是那個可愛,我在捏的時候都會強調它不能是「可愛」的,我覺得很多時候的卡通,都是裝可愛,表示它內容對我來說很空洞。我覺得那些偶如果要可愛,一定是它個性的存在,它等於做了什麼事情讓你覺得很笨、很可愛,或是它可能很令人憐憫的狀態,你會覺得它很可愛。我覺得它要是被建立出來那個個性,你才會覺得可愛,不能是眼睛大大而已,然後嘻嘻哈哈這樣就好了。一旦只是一個呆板的樣子是可愛的話,你東西就不會有層次,所以對我來說我在做那些偶,在設計的時候都在想這件事情。


蓉:那你怎麼去挑那些動物?你很多偶都是動物,就算底下有人,也是在動物底下,很像舞龍舞獅。


喜:目前都是跟我看見的題材有關。最早「紙人展」有動物是因為家裡很多批來的動物,走獸或是神靈,會掛在天花板,我那時候就想到,我要轉化這些傳統符號,想到要用報紙,因為報紙我們很常拿來做神靈的肉身,我們叫打胚,所以在做《紙人展:房間》的時候就想說用報紙重現那些在家裡會出現的動物植物。一開始看到都是破破爛爛、沒有形象的動物,所以才出現動物,來自家裡的物件。後來一件作品叫《Si So Mi》,跟菜市場我看到很多老鼠屍體有關,我才想說做老鼠的屍體。後來愈來愈多扁掉的菜市場的動物,鴿子啊,也有麻雀,也有青蛙,甚至不一定是在菜市場,可能很多地方都有發生這樣的生態,可能路殺的動物,它都是跟我要處理的或面對的狀態有關。

到後面你說很像舞龍舞獅那個,是我去東南亞駐村發現的一個動物叫做鼠鹿,才用那個形象去連接世界各地跟鼠鹿有關的故事,有狐狸啊、兔子啊、青蛙啊,各式各樣相對等的形象,所以才用動物。用人也是想說用舞龍舞獅的表演方法,所以才有人的存在。好像很多時候是遇到那個題材都跟動物、昆蟲、植物有關,也有可能我對人的故事沒有興趣,哈哈。


蓉:真的嗎?你有覺得是這樣嗎?


喜:我覺得我有可能不太喜歡表達……人的情感,因為我在跟他們做電影學院的作品的時候,覺得人的情感的東西好像交給其他導演比較好,我來做,就算會寫出那樣子的本,我也會覺得,好像是在演戲這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沒辦法導那樣子的戲吧,就是太過悲傷的啊、感動的啊。


蓉:太多細膩的情感。


喜:對,我會覺得有點肉麻這樣,換成動物昆蟲來表現,好像還說得過去這樣。


蓉:你平常也是這樣的人嗎?


喜:可能我也不太會表達悲傷吧,就會覺得那個幹嘛給人家看這樣,比較會藏起來,所以我要表達那個東西,可能也會用別的身分去表達,可能是這樣,才不太處理人的(蓉:有個中介這樣)對對對,我覺得可能是這樣。


蓉:可能也因為這樣,你蠻多用動物,或是非人的東西,去講人的處境。就像你的壓扁的老鼠,明明通常大家很大的展覽都會做大作品,你的卻是,可能在一個轉角就看到一隻扁掉的老鼠。


喜:那個在法國,我還特別做蝸牛,因為他們很愛吃蝸牛,哈哈。


蓉:也是扁掉的嗎?


喜:扁掉的哈哈哈,所以他們看了很有感受。


蓉:然後旁邊會有一句話。


喜:對,寫法語。法國就會寫跟當地有關,我那時在法國的里昂展覽,里昂是他們的第二大城市,就很像我們台北、台中、高雄,那個叫《明鏡系列》,我都會先跟它要資料,現場空間,或是那個場所。我那時要寫里昂的對白嘛,我想里昂之於巴黎,可能很多人像我們北上去工作,所以我就寫很多類似北上、離別的對話。比如說我一點也不想去巴黎,除非那裡有你這樣。


蓉:但是是扁掉的,已經升天了。


喜:對,只能用想的,哈哈。


蓉:你是刻意有這樣的概念,讓它沒有國界,當地人來看我一個台灣藝術家的作品,你也不需要有什麼轉譯,一看就懂。


喜:對,我希望它可以跨,就是剛剛說的,我從小在很多符號的、紙紮人的身邊長大,所以我反而會覺得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不像大家看的那種,你一看到它就是某種,祭祀使用的,或是某種鬼怪的東西,對我來說它很生活化的,所以我想要把它們生活化那面抓出來,所以我在處理別的創作的時候,也是用這樣的想法去處理,就是讓它的內容、感染力,是可以普世性的。



做到了很多小時候想都不敢想的事


蓉:欸你去了很多地方耶!


喜:好像有吼!最近有發現,真的很多耶!小時候沒有想到耶!


蓉:小時候怎麼會想到我們家做這個給我很多啟發,最後走到這麼多地方耶。


喜:對啊,或是小時候覺得……其實我們小時候家裡算窮喔,我記得我小時候吃滷肉飯是吃半碗,下個半碗要下一餐才能吃這樣。


蓉:會到這樣!我以為……可能你蠻年輕,你小時候糊紙就差不多要沒落了?


喜:或是我媽很摳啦,哈哈哈。我後來想想,有可能是我媽很摳,有可能是我媽很節儉吧。我記得我小時候吃糖果都要切一半,因為覺得好像不夠吃這樣。還有那種一捲的口香糖的糖喔,我都要剪一點點剪一點點。


蓉:真的假的?!你小我那麼多耶,我小時候都沒有到吃糖果要這樣。


喜:你看我們家多辛苦哈哈,想買的玩具都買不到,去行天宮要買十塊錢那個壓一下壓一下會跳的賽馬,那個才十塊,我媽不讓我買,所以我才用黏土做那些我想要的東西。小時候我覺得還蠻拮据的啦,經濟狀況沒有很好,物質生活很低,然後你看,又要被要求捏那些東西,沒有回報,就會覺得,嗄,誰要做這個,小時候是這個狀態喔。所以最近很多機會可以出國展覽什麼的,或是,喔文化獎那天我蠻感動,站在圓山,因為我沒有去過圓山飯店,第一次去,哇!竟然長這樣,然後覺得很感動,因為會覺得小時候要的真的也沒那麼多,這過程中雖然有出國,可是其實都會很專注地想要把展覽做好,並沒有想要自己出國去哪裡,最近才覺得,哇,好像真的做到了很多小時候沒有做到的東西,可能小時候的那個我,走到我工作室,會覺得,哇,很神奇,會覺得蠻難得的啦。


蓉:小時候那些限制也讓你……你看你說逐格動畫也自己學,什麼都自己做,就是那個限制讓你不怕這些從零開始耶?


喜:可能就真的被逼的,哈哈哈。某個程度可能是因為,已經到某種物質的最低點,所以有就已經很不錯了,你會覺得好像也不會有事情更糟,所以遇到比較糟的事情會覺得,其實好像都還是可以解決這樣。



我的時間感好像跟別人不一樣


蓉:我看你好多比如說像北美館的展,用報紙做的紙敷牆,很高耶,很像一個迷宮走道。然後看動畫裡面你們的河流,你一看就感覺是很多塑膠袋剪很細(喜:對,用切的。)非常細,你要想怎麼讓逐格動畫那個河流要動,超誇張的耶,就是很有耐心去一個個去做耶。


喜:不知道是不是很有耐心耶,但是我覺得我在處理東西是,那個時間感好像跟別人不一樣,比如說我要的目標就是這邊嘛,我會覺得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走到這邊,那個做出來一定會,沒有人挑戰過,所以不管什麼方法都可以,只要做得出來就可以。


蓉:你會已經想到它最後要長怎樣了?


喜:我覺得會耶,會想到,甚至在把它切片的時候,某個段落它可以做到什麼樣,都已經有設定要求,所以在做每個階段的成品的時候,都會以那個想法去審視,所以就覺得不管用哪個路徑走,都不會浪費時間啦,因為可以達到那個目的,不會想到時間、有沒有耐心什麼的。


蓉:那你在拍的過程除了時間……覺得那個漫長就很可怕耶,最大的困難是?


喜:真的也是時間啊,呵呵。有時候心情好的時候,就覺得,哇,每次拍到一些新東西覺得,哇,太好了,終於有試出來,這時間的使用是合理的。如果有一段時間一直沒有,就平平的,沒有什麼新東西,就覺得,這個浪費時間耶,哈哈,還是會啊。像我現在準備弄新的,可是我已經規劃給它三年時間去長,我覺得這個題材處理出來應該會很有趣,但是中間就會想說,這個會不會真的可以找出一些新東西呢,時間漫長的過程中會想東想西啦。


蓉:但這三年,你要怎麼謀生啊?


喜:我先準備花費少一點的生活方法。可能現在資源稍微多一點了,我已經有找到這三年生活費,拿來做這件作品的製作費。


蓉:有爭取到一些經費。


喜:對,之前是沒有啦,之前都在賭博啊,你可能有一百塊,拿八十塊出來做這個作品,然後剩二十塊這樣。然後每次把這八十塊花完,欸我下次變成有三百塊了。可能很專注做一件事,它真的會有一些改變吧我覺得。


蓉:之前問很多演員有沒有想放棄,會說常常啊,你會嗎?


喜:會啦!一定的吧!會啦,可是……最近可能還好,哈哈哈。


蓉:你這兩三年真的是受到很大關注耶。


喜:對啊,真的有,感恩感恩。本來那個展覽現在要巡迴到馬來西亞,2025年可能會再巡迴台灣,中南部吧。本來的作品都會在跑,所以現在趁那些作品在跑,寫新作品。以前可能是一個空檔就完全空掉,空檔的時候想東想西還是蠻容易的啦。不管你做什麼類型的東西 都會,所以我覺得目標的設定,把目標切分小塊小塊達成,還是比較容易,慢慢地走到那個地方。



有個核心提問,但不能透露


蓉:你想要做一個新作品,是想要提問,還是想要說一件事?


喜:我覺得蠻多時候是提問,混在一起,我覺得是提問多一點,想說的少一點,想要知道那個問題怎麼產生,去做研究,再把它做成作品,然後用作品去問大家。


蓉:你靈感都怎麼來,我覺得你好像很不缺靈感。


喜:沒有啦。


蓉:真的嗎?你看到市場被壓扁的老鼠就可以做一個東西出來了。


喜:不一定叫靈感,靈感很多時候我們在設計產業裡面,會為一個廣告想靈感,靈感很多都是生活的經驗。對我來說視覺創作,藝術家在想一件事情,他只是在不同階段遇到某件事情,用這個題材來講,所以我覺得,一直在想固定的疑問,只是在路程中看到很多東西,然後想這個是不是可以來解答我的疑問呢?好像是這樣。


蓉:你有一個最主要的疑問是什麼嗎?


喜:不能透露啦,哈哈哈。


蓉:真的嗎?!欸?


喜:不能透露不能透露,我自己知道就好。


蓉:所以你沒有很介意觀眾有沒有看到。


喜:沒有耶,我反而覺得要把它藏起來。


蓉:甚至不要說喔?


喜:不要說,但是觀眾可以看到我每次要處理的題材的那件事情就好,中心的疑問它會在每件作品看到。


蓉:你比較重視是讓觀眾自己去get到?


喜:對啊。


蓉:我不用講明白,甚至你的理解是錯的也無所謂。


喜:對,你的理解是錯的也無所謂。但是每一個計畫都還是有它特別想要處理的題材啦,這題材是顯現的,只是很核心的藏在裡面。


蓉:有沒有收到過印象很深的回饋?


喜:國外就是法國,那些扁掉的屍體,一個法國的老師請我去演講,我說為什麼,他說他從作品裡面,覺得用那些動物來講死亡,用這樣的情境來講死亡,對他來講很詩意。我都沒想到它是詩意的,我想說它是很好笑的東西。他覺得很詩意,蠻有趣的,同一個作品在不同國家的情境解讀,完全有不一樣的想像,可能法國人本來就比較浪漫,但他看得懂喔,我跟他講這背後的技術跟喪葬的音樂是什麼,又可以連到台灣,這個印象很深刻。因為會覺得說,果然我只要把比較普世性的東西推前面一點,符號、在地性的東西放在中間,或是轉化它,藏在裡面,這個東西讓更多人看到,更能夠把在地的東西推出去,而不是只有把很表面的傳統符號的東西給一個陌生人看,他其實是吸收不進去的。如果你可以轉化、包裝,透過一些生活經驗,變成一個作品的話,他其實透過瞭解這個生活經驗,他也會接觸到這個文化,我覺得那個更深入一點。


蓉:但要做到的條件是什麼?好像大家都知道,很愛講越在地越國際,不能把在地的西索米原裝搬到法國……


喜:他們可能會覺得這是個異文化,不會覺得跟我的生活經驗有什麼關係。


蓉:你覺得他得連到自己,跟我們看戲一樣,如果跟我有關聯,我會想去同理你。


喜:對啊,類似這樣。


蓉:那個轉換⋯⋯


喜:我覺得要花蠻多時間。像我自己在想的時候會覺得,我如果只是要過渡這個題材,比如過渡這個儀式的話,我還得想生活經驗有哪些可以跟它連結的,那跟別人處理作品的方法相比,就會慢很多。比如說如果要處理道教的題材,分析道教怎麼組成它的中心思想,你就可以用這個題材做一個劇了,可是等等,這樣的經驗跟生命裡面的什麼有關係,放進去的時候才會有意義。我有時候覺得我要找兩種事情,這兩種事情還剛剛好適合連在一起,它才會成為作品。所以現在我在規劃作品的時候,我也不會想要它太快速完成的原因是這個,某種程度也是希望那個東西可以再發酵久一點,找到最有趣的著力點連在一起,而不是講一件事情。



我先創造儀式的時空,然後來講事情


蓉:你是會先想,我想要講這個故事,但怎麼樣讓它更可以連結到更多人,還是你先有一個概念,我想要說一件什麼事或提出什麼問題,再去找故事?


喜:我好像會先提一個問題,再找故事,再找儀式,有沒有相連結的。


蓉:對,儀式耶,你的作品都很有儀式感。很多時候很像你看到一個祭壇,覺得它可能不是你的刻意,可是最後都會好像可以連到你原本家裡所做這個糊紙,然後它真的就是很有連結。


喜:好像蠻有儀式感是我蠻擅長,也蠻喜歡的一個方法的樣子,因為我們真的太常去幫忙燒靈厝。就要等人做完法事啊,在車上等,最後一刻才是燒靈厝。還要大家牽著紅線啊,我們家還要把靈厝壓小,不要被風吹走,慢慢燒完,這樣的經驗是蠻常的,對我們像是出去工作。我發現這樣的儀式經驗很常放到我的作品裡面,就是某種儀式的時空,我先創造這個儀式的時空,然後來講事情。那個儀式不見得是某種道教或佛教儀式,你不會分得清楚是哪一個宗教,但是你會被那個儀式的時空帶進去這個現場,我再開始講我的事情。


蓉:那個很吸引人可能也是這樣,劇場的開始就是為了儀式產生的。


喜:對,所以我的展覽很多人說很像劇場,很有劇場感,我一直不知道那個是什麼意思,但我很明確知道,我是在創造那個儀式時空,再開始講事情這樣。


蓉:你覺得這些年做這些創作,對你這個人有什麼影響嗎?


喜:有啊,就是可以出去玩啊!應該是說,很多影響耶,也有一些可能小時候就長這樣。我小時候就在家裡捏黏土,會捏一些造型,自己滿足,它可能是我現在做創作的原型。現在做創作還是需要一些資源啊,被肯定啊,有的沒的,這些都是很外部的東西,可是很內部的自我滿足,還是透過創作可以完成,可能做別的事情沒辦法完成。


蓉:你小時候在捏黏土的時候,就知道你很愛做這件事?


喜:有啊有啊!很酷耶!那個畫面還是很強烈,造型捏出來就,哇!很神奇。


蓉:那好像真的有點注定要走跟這個相關耶,我現在回想我小時候有沒有做什麼事是我超級喜歡的,我想不到。


喜:可能有,只是沒有被你自己定義。我也不是做創作的時候就覺得跟我小時候有關,而是做了好久之後發現,這個某種經驗好像很像,我才這樣定義它。



先成為藝術家,才成為家裡的小孩


蓉:看到一篇報導有一句話一直很想問你,你說對我來說,「我有點像是先成為了藝術家,才回家當了這個家的小孩。」


喜:對啊,我覺得是這樣,就像剛剛跟你說,文化獎頒給我我會覺得,其實我也不是要發揚這個家裡的文化,這個產業多讚,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啦。我覺得我很乖,在家當個小孩,應該就會變成我父親那輩現在想退休的那些師傅,我可能就是一個很認真做紙紮工藝的傳統工藝師,可是這時代的需求沒有這麼多。本來這個家的變化,跟這個文化,不會有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真的改變是我成為一個創作者,我有一個思考能力,然後我有一個判斷方法,還有很多的,我學來的專業工具,去轉化我對這個文化的印象,或是生活經驗,才讓這個文化被看見,才回家幫忙家裡,把這個文化被更多人,可能透過文化教育啊什麼,去看到這樣。所以我覺得我是因為變成創作者之後,才有這個機會,想辦法回去幫家裡做些什麼事,甚至也不是「幫」的角度,而是無形中過渡了這些資源出現在家裡這樣。如果我只是先當小孩,沒有那麼叛逆的話,大家可能從來不會看到這個東西了吧。


蓉:用你的方式,好像變我們所謂傳承,不是我們所想那種單一的方式。


喜:對對對,不是傳統傳承的概念。


蓉:我覺得你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們或許不要先想傳承,你覺得什麼事好玩就去玩吧,可能最後你有傳承耶。


喜:對啊,我覺得這個會更自由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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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所當然》是個廣播、podcast節目,希望以活潑親切的對談,帶領聽眾了解表演藝術,並且了解從業者在工作、生活中的心境與處境,同時呈現台灣表演藝術現況。這裡是訪談文字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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